前两年南郑开始修建行宫时,大汉丞相为了防止关中魏军南下,同时也为了方便督军北进关中。
不但在汉中数条道口筑了关城,而且还特意把丞相府迁出南郑,在南郑的北边平原上置府。
后面发生的事情很清楚了。
关中的魏军果然有大举动。
可惜的是,因为汉中道路的险阻,大汉丞相一开始被曹真那声势浩大的佯攻给迷惑了。
再加上司马懿逆水而上,以及大汉天子亲临汉中,让大汉丞相不得不把大部分主力继续留在汉中。
萧关之战以后,关中魏军数年内失去了主动进攻的战略优势,全面转为防守。
再加上大汉天子驻留汉中,于是丞相府按大汉规矩,重迁回南郑,位于皇宫旁边。
行宫里的宴会结束后,百余名甲士护送着丞相回到丞相府,已是深夜时分。
一直等候的黄月英扶着诸葛亮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又让人把早就准备好的醒酒汤端上来。
她亲自倒好汤,送到诸葛亮嘴边,一边埋怨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模样?不早些回来安歇,还喝这么多酒。”
“高兴嘛,”诸葛亮酒意上涌,手脚皆软,躺靠在椅子上,“群臣俱在,天子劝盏,我若是半路退席,别人怎么想?”
“那也不应该喝这么多!”黄月英一边服侍着诸葛亮喝下醒酒汤,一边半恼半气地说道,“不要命了?”
“饮酒过度会伤身,赵马氏为了不让赵子龙饮酒,亲自去陇右看着。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身子,真以为自己还能经得起折腾?”
“大汉这两年又不像早些年,有必要这般小心谨慎?好歹是天子相父,跟天子说一声,谁还敢给你劝酒……”
黄月英服侍诸葛亮喝完醒酒汤,又让人拿过热毛巾给他擦脸,同时一边絮絮叨叨。
大汉丞相酒意上涌,听得不耐烦了,就是“啧”了一声,斥道:“实是妇人之见!观历代人君人臣,善始易,克终难。”
“大汉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这局面,才更应当小心谨慎。吾身为大汉丞相,若是敢懈怠一分,你信不信,上至天子,下至官吏,就敢懈怠三分……”
黄月英本是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这才多说了几句。
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多喝了些酒,就敢满嘴酒气地呵斥自己,当下不禁银牙暗咬。
只是再看到他那醉熏熏的模样,又不得不暂时强忍下这口气。
同时心里暗道,且看明日汝还能醉酒?到时再与你算账!
她手上不停,又给丞相换了从一套南乡工坊定制的睡衣,折腾了半天,最后这才扶着他到榻上休息。
谁知才躺下没多久,房门就被人敲响了,同时婢女在门口急呼:“丞相,夫人,宫里派人过来了。”
黄月英一听,正要翻身起来,哪知睡在她身旁一直没动静的大汉丞相,运作比她还要快,突然一个诈尸!
“宫里的人呢?”
丞相就裹了一件睡衣,赤脚跑到门口问道。
“在前厅。”
“快,速帮吾穿衣!”
宫里这个时候派人过来,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汉丞相匆匆穿好衣物,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独留下丞相夫人坐在榻上思索着一个问题:
他不是醉酒了吗?
前厅里,诸葛亮人还没进门,就已经急声开口问道:“宫里出了何事?”
小黄门连忙躬身行礼:“禀丞相,陛下请夫人速速入宫。”
大汉丞相一怔。
这等古怪要求……
“丞相,宴席之后,皇后就开始腹痛,侍医说皇后准备要临盆了,所以陛下想请夫人入宫一趟。”
按规矩,有人临盆,最好是要有生产过的妇人守在产房旁边。
一是可以沾沾这些妇人平安生产的福气。
更重要的一层原因是,在关键时刻,说不定这些妇人的经验可以帮得上忙。
只是事发突然,再加上此时已经是半夜,仓促之下,阿斗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相父府上。
毕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这个时候有资格入宫陪守产房的,同时还能立即入宫的,一个是丞相夫人,一个就是张夏侯氏。
明白了这一切,诸葛亮没有丝毫怠慢,连忙又回到后院。
“夫人可曾睡着?”
正在思索“薛定谔醉酒”的丞相夫人听到房子外头响起了脚步声,正要起身去看,没想到丞相人还没到,声音却已先至。
“哦,妾一直醒着呢,陛下可是有什么急事找阿郎吧?”
黄月英知道,自家阿郎这才刚赴完宫里的宴会,还是在深夜,皇帝又突然派人过来,十有八九是有什么急事。
所以她哪能安心睡下?
只见大汉丞相已经一阵风似地冲到她的面前:
“夫人请速收拾一番,准备入宫。”
“入宫?”
黄月英眉头一挑,她心里头其实还有余气未消,还想着这两日挑个时间,与大汉丞相说道说道今晚的事。
“皇后临盆,陛下派了人过来,让夫人入宫陪守产房。”
诸葛亮急声解释道。
黄月英一听,知道此事耽搁不得,只得先放下自己的心思,连忙开始收拾。
不一会儿,丞相夫妇的车驾在甲士的护卫下,匆匆向宫里驶去。
一路通畅无阻地进入宫里,产房里头已经传出了张星彩的断断续续的叫痛声。
张夏侯氏比丞相夫妇早到一步,正守在外头。
小胖子则是走来走去,片刻不得安宁,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念什么,看起来很是紧张。
看到相父过来,连忙迎了上去,“相父……”
“皇后可还顺利?”
事实上,往日看起来遇事不惊的丞相,此时脸上竟是难得露出有些焦急的神情。
不仅仅因为这是皇后的第二个孩子。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这是在高祖皇帝龙兴之地怀上的孩子。
再配合上萧关大胜,皇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被赋予了极为重大的政治意义。
重大到大汉丞相都要十分重视的地步。
可以说,此事事关国本。
真要是有个万一,像皇后第一个孩子的话,大汉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取得的大胜,宣传效果都要打一个折扣。
更关键的是,到时候真有人歪歪嘴:
不是说这是高祖皇帝显灵吗?如今看来,只怕是高祖皇帝都保不住汉祚吧啦吧啦。
那就真是让人恶心了。
“急什么?听皇后这声音,只怕才开始不久,哪有这么快?”
黄月英从备孕到生下诸葛瞻,全程都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印象深刻非常。
此时光是听皇后的声音,就知道她力气尚足。
诸葛亮知道宫里早有准备,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是转身去了前殿,让人唤来宿卫皇宫的关兴与张苞,吩咐他们亲自领军巡视行宫。
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亦不能让人惊扰到里头。
安排完这一切,看看夜漏,已是三更时分,不宜再开宫门。
于是诸葛亮干脆呆在前殿里,等待消息。
只是今夜似乎特别漫长,方才明明已是三更,大汉丞相回来走了不知多少圈,再回头看看,居然还是三更。
直到四更,夜寒悄然而起,大汉丞相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捂住胸口。
他竟是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同时感觉到心头猛然霍霍加快跳动,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诸葛亮不由得扶着案几坐下,深吸了几口气,又闭眼半躺了一会,这才缓过神来。
只是没一会儿,他又开始咳嗽,直到喉咙隐隐有股腥味,咳嗽声这才勉强停了下来。
清楚地感受到身体的变化,让诸葛亮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大不如从前了。
这两年熬夜处理完政务,身体会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委实是让人难受非常。
已知天命的大汉丞相,脸上现出些许的不甘之色。
若是自己此时才入不惑之年那该多好?
至少可以多出十年的时间。
不但可以让冯永毫无顾忌地放开手脚,同时还可以试出姜维究竟是不是半身美人。
不像现在,不得不开始为身后事做准备……
守在前殿的大汉丞相想到凉州,又想到关中,再想到吴国……
思绪纷乱之下,东边竟是不知不觉地露出了鱼肚白。
当第一缕金光射破苍穹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哭啼声划破了行宫。
“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产房被推开了,一个女医工出来报喜。
阿斗一听,“哈”地一声,然后一拊掌:“噫!真是儿子!”
明明是守了一夜,阿斗的精神却是亢奋非常,小胖脸上的眼睛鼻子都挤成了一团,抬脚就要往里头闯。
“陛下不可,里头还有血污,要收拾一番。”
女医工早有准备,连忙拦住。
阿斗被女医工拦住,也不着恼,甚至很是听话地顿住了身子。
毕竟南乡医学院的名头在那里,现在全大汉都知道南乡医学院接生医术高。
别人家生十个就要有二十个过鬼门关的心理准备。
放到南乡医学院,人家就能从鬼门关抢回十四五个。
剩下的五六个,若是南乡医学院没办法,那就真是命该如此,怨不得谁。
阿斗踮起脚往里头看去,嘴里喊道:“皇后,皇后,你还好吧?”
里头传来张星彩微弱的声音:“有劳陛下关心,妾无事,就是有些累。”
“那就好,那就好!”
阿斗得到张星彩的回应,兴奋地搓搓手,一时间竟是在产房外团团转,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张夏侯氏与黄月英是妇人,倒是可以提前进入产房。
张夏侯氏看着仍在傻乐着转圈圈的阿斗,忍不住地提醒了一句:
“陛下,听说丞相昨夜一直守在前殿,未曾离宫,皇后诞下龙子,为何不派人告知丞相?”
“啊?对对对!吾竟是忘了这事,来人!”
阿斗正要派人,突然又福至心灵,看了一眼产房,继续说道,“速在前头带路,我亲自去告诉相父。”
在前殿的大汉丞相正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头脑昏昏沉沉,倦极欲眠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相父,相父!”
诸葛亮顿时又被惊醒了过来,他一个激灵,连忙站起来顺着声源看去。
只见阿斗正不顾礼仪地向这边小路过来。
“陛下,皇后可曾平安?”
“平安,平安!”
明明已到八月底的汉中清晨,非但没有热气,反而带着些许凉意,让人觉得甚是舒服。
偏偏阿斗却是跑得满头大汗:“相父,皇后生下皇子,是皇子啊相父!”
“当真?太好了!”
诸葛亮喜上眉梢,浑身的疲惫竟是不翼而飞。
“相父,快走,快走。”
阿斗拉着诸葛亮的手,嘴里连连催促道。
一帝一相再次来到产房前,里头终于是收拾干净,可以进入。
诸葛亮身为相父,倒也不用忌讳。
两人进去后,看到黄月英正抱着孩子在哄,张夏侯氏则是坐榻边,手里端着碗,在给皇后喂着汤。
光闻这味道,诸葛亮就知道这是参汤。
因为他夜里处理政务的时候,就经常要靠参汤提神。
阿斗先是往榻上看去,轻声叫唤道:“皇后?”
张星彩发梢还有些湿漉漉,看到一张小胖脸,满是疲惫的脸上就是泛起笑容:“陛下,是儿子。”
“是是是,我知道了,是儿子,也是我们大汉以后的太子。”
阿斗连忙应道。
必须是太子,这是无可争议的。
应高祖之灵而孕,应萧关大胜而孕,应收复凉州,开疆拓土而生。
最重要的,还是嫡长子,谁敢说不是太子?
张星彩听了,本来满是倦容的脸一下子就散发出光彩来。
看到张星彩没什么大恙,阿斗这才小心缩回头,看向黄月英怀里的孩子。
这是自己和皇后盼了近十年才盼来的孩子。
他从黄月英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欢喜地看了半天,这才看向大汉丞相:
“相父,不若你给取个名吧?”
诸葛亮看到皇后与皇子皆是平安,脸上亦是露出笑容,突然听到阿斗这个话,微一犹豫:“这个……不合规矩。”
虽说先帝草创基业,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但毕竟是皇子,身为人臣,怎可僭越?
“相父者,即陛下要事之如父,既如父,相父取名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躺在榻上的张星彩接口道,“相父才智绝伦,这个孩子能得相父取名,乃是福气。”
“对对对,先帝创基业,相父兴汉室。无先帝则汉祚断绝,无相父则汉室难兴。今先帝不在,唯仰相父。”
“更兼昨夜相父亲守前殿,给五郎取个名,最是合适不过,谁又敢说不合规矩?”
阿斗的“跟屁虫”技能开始发动。
大汉丞相自然知道,事情自然不是阿斗说得那般简单,很明显,帝后二人这是在给这个孩子铺路。
不过诸葛亮心里倒也没有多大反对。
毕竟这近一年里,这个孩子身上被赋予的政治色彩太不寻常了。
于是也就不再推辞,沉吟了一下,然后开口道:
“《诗经大雅》有言: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谌,诚也,不若就取谌字如何?”
“先帝有仁义之名,待臣下以赤诚之心,只盼五皇子能承先帝之余烈,让大汉延绵不绝。”
这一席话,几乎已经是在表明态度了。
阿斗一喜,正要说话。
哪知诸葛亮又是看向皇帝,又意味深长地多说了一句:“陛下,大汉如今也算是有了善初,只盼以后陛下亦能记住这句话。”
阿斗一愣。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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