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羌校尉下属营队特有的哨声响了起来。
随着口令传了下去,士卒们开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战前准备。
“昨夜里伤亡如何?”
冯永问了一声。
站在他身边侍立,随时听令的参谋连忙回答:“回山长,有一名士卒受了箭伤,据说对面有射雕手射了冷箭。”
参谋连忙回答道。
“嗯?”冯永一听,微微有些皱眉,“军中人人皆是披甲,怎么还会中冷箭?”
自己部曲披的是短袖铁片鱼鳞甲,上面有短袖护住大臂。
身上主体部分比起现在的主流甲具要长一些,护到腰下,加大了防护面积。
同时大腿上还裹上皮甲,加强防护。
若是两军对阵,即便是面对箭雨时,披甲者也能有不小的概率活下来,更何况是几支冷箭?
“昨夜胡人突然佯攻,声势浩大,我们人数又太少,那一个营队并非是值守的营队,乃是临时抽调。”
参谋解释了一声,“所以匆忙之间,有不少人来不及着铁甲。不过士卒的内衬有绸衣,很容易就拔出箭头,伤口问题不大。”
冯永这才点点头。
大夏县到狄道这一带,已经算是大汉的控制区。
更何况对面还是被击溃的胡人,谁也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过来捋虎须。
毕竟士卒也不可能闲着没事就披铁甲睡觉。
倒是参谋的话让冯永再次注意到这个少年郎。
刚升起的初阳,洒下金色的光芒,落到他身上,让他显露出十六岁特有的蓬勃朝气。
少年郎的脸上泛着红潮,似乎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这让冯永心里颇有些触动,也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起了一篇课文:《倔强的小鬼》。
红色的时代,多少个少年郎也是这样走上战场,用他们尚还有些稚嫩的肩膀,托起民族崛起的希望?
如今,这些学堂出来的少年郎,既是自己种下的希望,同时也是让大汉改变原有轨迹的最原始火种。
冯永走到他跟前,捏了捏他的肩膀,问道:“甲衣都穿好了吗?”
参谋兼任冯永身边的传令官,为了身上的轻便,方便奔跑传令,一般是不着铁甲,只有皮甲。
而且若是到了连参谋都要亲自上场厮杀的时候,那就代表着敌人已经冲到冯永前面。
那个时候,皮甲还是铁甲,根本就不重要了。
“回山长,昨夜穿上后就一直没脱下。”
参谋大声地回答。
南乡学生,现在大多数都是被下放到基层,成为最基础的权力组织者。
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有机会进入军中参谋部,数量很少。
还是那句话,能在命如草芥的乱世里成为名臣名将的,从来就是最幸运者,而不是最有才者。
这些学堂学生出身的参谋,天分都不算低。
在冯永看来,自己已经改变了他们原本的命运,若是能出个幸运儿那就最好。
就算出不了幸运儿,他们以后也是军中的中层骨干,不亏!
“我记得,你是姓张吧?”
“报告山长,是的。学生叫张远,字牧之。”
“张牧之?张……唔,唔,这名字好耳熟?”
冯永一愣,看向这个正用狂热目光看着自己的学生,心道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想到这里,他还特意仔细观察了对方的脸,嗯,除了几颗青春痘,并没有什么麻子。
“你这个字很不错啊,谁给取的?”
张远脸上红得几乎就要溢出血来,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回山长,是学堂先生给取的。”
“学生本没有字,先生得知学生被选中到山长身边后,说学生以后是要建功立业,为天子牧民的。”
“若是没有字,那就会让人笑话,于是就给学生取字牧之。”
冯永听到这个话,嘴角抽了一下,你这个先生,当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冯山长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自己学生的肩膀,鼓励道:“我也相信你以后会建功立业。”
“牧之,牧之,这个字就注定了你不会默默无闻。”
张牧之听到这个话,如同打了鸡血:“学生定不会负山长所望!”
这时,营地外面的胡人也开始有了动静,呜呜的牛角声响起。
“这冯郎君看起来像是要在原地与胡人厮杀?”
“这是圆阵。”
说话的是一个举止风雅的男子,如果凉州刺史徐邈在这里,就可以认出此人正是医治郝昭的韩医工。
“圆阵重防。冯永知道我们在侧,谨慎小心也是正常。”
韩医工面露了然之色,“同时也可以看出他对羌胡的不屑,敢以三百人与两千余胡兵硬碰硬。”
能逃出句扶刘浑追击的溃兵,自然是靠着四条腿,两条腿只能是当劳力的命。
所以这一批被韩医工聚拢起来的胡兵,皆是骑军。
汉军的圆阵重点防守方向是北边,那里正是胡兵聚拢得最多的方向。
胡兵这一举动,更坚定了冯永先头所想的,对方是要把自己往南赶。
只是这批胡兵虽是早早就聚集了起来,但是一直闹哄哄的,直到日头快升到中天,这才开始冲锋。
重弩发射的箭矢如雨注泄,第一批胡骑在两百步就开始倒下。
还没等他们冲到五十步,就被杀得一哄而散。
韩医工眉头皱起:“汉军的弩阵竟如此厉害?”
面对胡骑的第一次冲锋,冯永眼皮都没跳一下。
溃兵本就没有什么斗志,再加上他身为护羌校尉,自然知道凉州胡人的一些特性。
剽悍不惧死,但是不能相持太久。
作战全凭一股血气,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用在他们身上,最是合适不过。
只要能挺住最开始的三板斧,到后面他们自然就会散去。
果然,第一批胡骑的伤亡并没有对他们起到震慑作用,第二次冲锋很快就来了。
同时东西两侧,有胡骑在不断地围绕,甚至不断地抛射箭羽。
只是此时的三百部曲,人人皆是着铁甲,而且胡人马上所用的弓又是软弓,远远比不上步卒所用的强弓硬弩。
在汉军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只要不是哪个倒霉催的被射中门面、腿上、胳膊上,基本都是无事。
一波箭羽下来,只有数人受了轻伤。
只是两翼的胡骑乃是牵制,真正的威胁,还是正面的第二波冲锋。
这一波胡骑终于可以冲到二十步以内,营地内的汉军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准备厮杀。
幸运活下来的数十胡骑看着营地内汉军架起的长矛,除了几个耿直的继续向前冲,剩下的一个呐喊,再次掉转马头,散向两边。
“可惜没有陌刀队,不然还怕这点胡骑?”
有人语气惋惜地说道。
“憨货!陌刀队至少千人才有威力。咱们就三百人,就算是拿了陌刀,没有弓弩长枪刀盾的掩护,还不让人射成刺猬?”
领队地骂了一声,“快看好前面!”
滚滚烟尘,胡骑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把这支汉军留在这里。
韩医工的神色越发地凝重。
这支汉军的强弩实在是太超出于自己的意料。
不但威力极大,远远就能杀伤胡兵。
而且上弦要比一般的弩快上很多。
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让胡骑的损失超乎寻常的大。
“狼主,我们死伤太多了,可能需要休整一番。”
被推举出来的胡人头领脸色极差地跑过来,对着侍立在韩医工身边的狼奴恭敬地说道。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韩医工,这位神秘的男子,据说是狼主的主人,本事非常大。
“你们再冲一次。”韩医工开口道,“这一次,肯定能冲进汉军的营地里。”
狼奴对着头领点了点头。
看着胡人头领脸上有些犹豫地神色,韩医工从怀里掏出三张名帖,递给狼奴。
“这三张名帖,一个是凉州刺史给我的,一个是凉州的郝昭将军给我的,还有一张是我的。”
“只要你们这一次能冲进汉军的营地里,这三张名帖就是你们的。”
“我曾对郝昭将军有恩,到时候你们拿着三张名帖去凉州,不但凉州会接纳你们,还会好好地安置你们。”
胡人头领听到这话,再看了看狼奴手里的名帖,咽了咽口水,终于狠心咬了咬牙:“好!那小人就先谢过先生了!”
向南是汉军,向北是魏人。
汉军不可附,魏人不能容。
若是没有那三张名帖,那么自己这些溃兵,就算是能逃入凉州,也未必有好日子过。
事关自己的最后退路,胡人终于拼命了。
各个头人甚至派出了自己的亲卫带头,驱使着胡兵向着汉军冲去。
果然,韩医工猜得没错。
这一次胡军终于真正地冲进了汉军的营地,汉军开始被迫向后收缩。
冯永看到前头的情况,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山长,胡人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像是发了疯一样。”
张牧之气喘吁吁地从前方跑回来,神色紧张:“他们很可能是知道山长在这里。山长,你要不先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准备逃跑?”
冯永淡然一笑,“堂堂护羌校尉的亲卫部曲在溃兵面前都要逃跑,那我当这个护羌校尉还有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眼张牧之,“伤亡多少了?”
“不下一百!”张牧之急声道:“山长,事况紧急!”
冯永摇头,吩咐道:“去,给我搬个胡床来。我倒要看看,胡人究竟有没有能力到达我面前!”
营地东西两翼也开始冲进来了
受伤来不及带走的部曲,一下子就被胡骑踩在铁蹄之下。
看到这情况,冯永目光微微一凝。
弓弩手都扔掉了弓弩,握住刀枪,奋力地利用最后一道壕沟阻挡胡骑。
张牧之听到喊杀越发地靠近,转头看到这种情况,脸色越发地着急。
他不管冯永的吩咐,上前就要扶着冯永准备向南边撤走。
只是冯永身材高大,再加上又有关姬督促练武,同时更是从一开始练有吐纳之术。
虽然在兵器的使用上武艺不怎么样,但说要空手比试,却是可以和关姬真正地对上几招。
更何况他注意营养和锻炼,力气比一般人大得多。
只见他一挥手,一下子就把杨牧之甩了个跟头,厉声道:“去!把胡床给我拿过来!”
张牧之咬牙,爬起来跑到帅帐里拿了胡床过来。
同时站到冯永的身边,手里紧紧住刀柄。
虽然胡人冲过了最后一道壕沟,但仍被汉军给赶了回去。
这一次胡人的拼死冲锋,给汉军造成的伤亡不小。
紧急清点之后,完好及受了伤还能战者,不过二百人。
冯永神色终于有些凝重起来。
这批胡人的表现,不但不像是溃兵,甚至比起那些散乱聚集起来叛乱的胡人,还多了一份韧性,大是古怪。
不过这一次的厮杀,似乎终于耗尽了胡人的耐心,只见他们纷纷开始掉头向北边而去。
冯永刚要松一口气,只听得张牧之突然惊叫一声:“山长,看南边!”
冯永一惊,急忙转过头去,只见南边出现了一条黑线。
黑线很快扩大。
同时地面的震动再次传来。
冯永站起来,极目远眺。
看不清楚。
然后他又伸手入怀,掏出一个价值五十万缗的单筒望远镜。
待看清了来人,冯永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他放下望远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鲜卑胡!果然是你们!”
这批胡骑不同于先前那支乱哄哄的羌胡残军,他们阵形整齐,号令统一,是一支精骑。
一声响镝,鲜卑精骑在汉军营地前方六百步停下。
黑压压的一片,没有多余的喧闹声。
虽然人数比不过刚刚离去的羌胡残军,但给人的威慑力却是要大得多。
精骑阵前出来一骑,跑到汉营前五十步,大声道:“韩先生有拜帖奉冯郎君。”
张牧之看到冯永有意动之色,正欲阻止,最后还是闭嘴不语,只管紧紧地跟随。
冯永面无惧色,走到营地边上,略一示意,就有部曲上来听命,然后很快把冯永的话传了过去:“韩先生者谁?”
只听得那人又大喊:“冯郎君与韩先生,非小人所敢语,冯郎君见过之后,自会知晓。”
说完,他翻身下马,双手高高地捧着一物,单膝跪下,垂首以待。
部曲过去,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很快又回来,递给冯永。
冯永接过来一看,只见拜帖边上画着形制古朴的雷云,纸面光滑而洁白。
光是这纸质,就算是南乡量产的桑皮纸就比不过。
除非是特供纸才能压上一筹。
翻开拜帖,冯土鳖就“靠”了一声。
尼玛的写了个什么玩意?
这些年来,自认为已经能流利读出这个时代文字的冯土鳖,原本心头就憋了一股气。
此时看到拜帖上的文字,当下就火光大盛。
尼玛的老子好不容易才适应汉隶,你就给我写小篆?欺负文盲很有成就感?
故意的吧?
一定是故意的吧?
看不懂拜帖,就没办法回话。
冯永看了一眼身边的张牧之,然后放弃了。
算了,他不不如自己呢!
自己好歹还能认出是小篆,学堂里的学生说不得连小篆是什么都不知道。
哪知张牧之看到冯永的举动,却是误会了冯永的意思。
牢记着自己职责的张参谋低声道:“山长,贼人来意不明,学生为山长安全计,能不见还是不要见为佳。”
你当我想见?只是人家都兵临家门口了,见不见,不是由我,而是由他啊!
冯永刚想到这里,突然心头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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