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秋雨一层寒,深秋的夜里,安置好武夫人入睡的金桔走进来,看到坐在灯下伴着雨看文书的李明楼,忙取下斗篷给她披上。
“小姐,天越来越凉了。”她说道,又低头去看桌案下,“你穿鞋子了吗?”
窗边铺了蒲席,李明楼喜欢光脚踩着。
听到她问,李明楼将衣裙拉起,将腿脚抬起,笑眯眯:“穿了这个,你看。”
一双脚上穿着黑乎乎的袜子。
金桔伸手摸了摸啊呀一声:“武都督前天送来的毛袜子啊。”
李明楼点点头,将两只脚伸展在蒲席上碰了碰,感受毛茸茸:“今天天凉了,我拿出来穿了,没有给夫人留着。”
金桔道:“夫人不需要穿着这个啦,夫人喜欢穿鞋子,需要穿布袜。”
她坐下来伸手捏李明楼的脚,像捧着两只小鸭子,嘻嘻笑。
“都督送这个过来,就是因为你在信上说喜欢赤脚走来走去嘛,夫人又不赤脚,都督当然知道她不需要,就是给你的。”
说到这里又忙补充。
“小姐,我们可不是缺袜子,你看夏天我给准备了,厚袜子我也早就找好拿出来了。”
李明楼笑了,将脚收回用衣裙盖住:“我们当然不缺,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
金桔道:“值钱的东西我们也不缺。”
李明楼再次哈哈笑了。
负责值守的方二听到笑声看过来,白天他很少出现,夜晚李明楼身边有他负责。
“夫人心情很好。”他说道。
这话是对另一边的包包说的,包包晚上不用撑伞,黑伞握在手里如同一把长枪。
“前天都督来信了,还有很多东西。”他说道。
不能见面的夫妻,收到家信送一些鞋袜毛裘零碎是这乱世里最开心的事。
方二看了他一眼,道:“夫人今晚在看各地送来的秋税。”
包包哦了声。
方二接着道:“各地的秋税顺利的足额的收上来了,在这个乱世里,淮南道丰收了。”
包包恍然,高兴的点头:“怪不得夫人这么高兴,原来是双喜临门。”
屋子里又传来笑声,两个女子的笑声高高低低交错穿过淅淅沥沥的雨,让灯火昏黄的夜色添了几分灵动。
“看,夫人真高兴啊。”包包咧嘴笑。
方二懒得跟他再说话,耳朵一动向前方看去,前方的夜色里撞过来一块,元吉没有穿雨衣从雨中冲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裹着黑乎乎雨布的人......
“怎么.....”方二问。
话音未落元吉就拉着雨布裹着的人冲过去了。
“有事。”他只扔下一句。
方二从这木然的声音里听出了慌张,不由吓到了,出什么事了能让元吉都声音发慌?他立刻对包包道守住这里,说罢隐没在黑暗中。
包包握紧黑伞警惕肃立。
听到脚步声,金桔和李明楼都抬起头,看到迈进来的元吉。
灯下元吉头发衣服都被打湿了,身上滴滴答答的水在脚下凝聚。
“元吉,你怎么了?这么晚了.....”金桔惊讶问。
元吉打断她开口,看着李明楼:“公子他.....”
他的话没说完李明楼站起来,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声音尖利的打断他:“明玉怎么了.....”
“姐姐。”
有声音喊道,元吉身后的人扑过来,撞进李明楼的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这个人被雨布裹着,身上都是雨水,李明楼似乎一瞬间被水淹没。
她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颤抖着掀起雨布,看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明玉。”她轻声唤道,再看元吉和金桔,“我不是做梦吧?”
金桔瞪大眼双手捂着嘴,听到询问还用手掐脸,显然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梦中。
被打断的元吉将没说完的话说出来:“公子他来了。”
雨水冰冷,怀里的人软而温热,李明楼从震惊中回过神,看着李明玉,这是真的,真的是李明玉来了。
“煮些热汤。”李明楼说道,伸手将李明玉还穿着雨布解下来。
金桔也回过神,急忙忙的将毛巾拿来,又亲自出门去煮热汤。
李明楼给李明玉擦头脸身上的雨水,端详他,三年没见,虽然前些时候看过画像,但真实看又变了一个样子。
十三岁已经是少年模样,她熟悉的那个少年。
李明楼问出什么事了。
扑倒她怀里后李明玉就一直低着头,此时抬起头灯照的小脸惨白。
没有丝毫的消息,抛下不能抛下的剑南道山南道,跑到不能来的淮南道,上一次李明玉这样肆意妄为,还是听到李明楼去太原府途中出事。
可见这一次的事在李明玉心里堪比李明楼出事。
李明玉抬起头又垂下,似乎说不出来。
李明玉和元吉对视一眼,没听说剑南道东南道有什么事啊。
“我去让金桔准备点吃的。”元吉说道,主动退了出去回避。
李明楼揽住李明玉的肩头,道:“明玉,只要你和我都还在,就没有事是过不去大事。”
李明玉抬起头,还未张口眼泪就掉下来:“姐姐,连小君说,爹不姓李,爹不是李家的人。”
李明楼愕然,什么?
连小君带着报仇之心去剑南道,还是超除了她预料的汹汹,一个照面就把李明玉打的魂飞魄散了。
......
......
李明玉在窗前坐下,接过热汤,虽然喝不下去但还是乖乖的捧在手里。
金桔和元吉都被叫进来站在一旁,李明楼对他们开门见山问:“我父亲是被抱养来的吗?”
金桔和元吉面色惊愕,一时都结结巴巴:“没,没听过啊。”“怎么可能。”
“明玉,连小君是怎么说的?”李明楼问李明玉,看李明玉还有些不想开口,劝道,“涉及到父亲的身世,金桔是家里的人,元吉是父亲身边的人,关于父亲他们比我们还要清楚,我们不知道的,不问他们还能问谁?”
李明玉这才抬起头,虽然声音还有颤抖,但面对金桔和元吉神情恢复了冷静,桂花娘子教过说你的言行不用装大人,但你心里要时刻记住你是剑南道的大都督,气势由心生。
这也是很久以来元吉第一次亲眼见小公子,看到这一瞬间端正身姿的小少年,他垂下视线以仆从礼相待静听。
“连小君说,父亲是祖母抱养别人的,当初祖母和祖父关系不好,被赶到庄子上,那时候祖母已经有了身孕,曾祖母不许祖父休了祖母另娶,说长孙必须有嫡母,但后来祖母生下一个女儿,祖母为了保住主母身份,就和庄子上一户也恰好生产的人家换了孩子。”
“祖母给了那家人很多钱,那家人将孩子互换后,就带着祖母生的女儿离开了,祖母则带着父亲以长孙的名义被曾祖母接回去。”
“所以父亲根本不姓李,根本就不是李家的人,他是山村里一个贫贱佃农之子。”
听他说完,金桔和元吉目瞪口呆。
“大都督从来没有说过。”元吉断然道,“连小君在骗人,他怎么知道?”
听到问这个,李明玉的神情有些难保持冷静,鼻音哭意更浓:“他说是母亲说的,是父亲告诉母亲的,而父亲是小时候听到祖母跟一个贴身老仆说,去庙里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镇上。”
连小君长的貌美如仙,声音清清如乐,但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如鬼语般吓人,他说:“....你祖母跟老仆骂那个贱丫头估计是死了,夜夜缠着我哭,说我害了她,我倒要说是她害了我,我本该得个男胎,偏偏被她抢了,不得不多费这一步心血,现在死了还不安心去投胎,还要来害我,那我就把她镇压在庙里,让她不得超生。”
李明楼元吉金桔听的都默然无声,如做梦一般。
李明玉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将连小君的话转述来。
“父亲就偷偷的尾随那老仆跑去庙里,偷偷的打开那生辰八字看,跟他的生辰一样,他小小年纪心里就起了疑。”
“然后越来越的疑心堆积,比如他为什么跟父亲母亲姐妹兄弟们都长的不太像,父亲和母亲为什么总是吵架,父亲不喜欢,母亲看起来喜欢他,但眼里跟看到弟弟妹妹们不一样.....”
“后来父亲读书有成得了功劳后,就把那回乡养老的老仆抓来,问出了真相。”
李明玉讲完了,室内寂然无声。
元吉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他不知道的事,他不能随便说话。
金桔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亲和母亲恩爱,如果真有什么秘密,父亲跟母亲说,并不奇怪。”李明楼笑了笑,将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一笑说过,道:“但母亲和父亲恩爱,怎么会把父亲的秘密告诉连小君?”
连小君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
而且还不是母亲这一房嫡亲的侄子。
连小君自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给了李明玉答案:“因为我长的好看,是合族最受宠的,就连六姑姑也常带着我玩。”
李明楼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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