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又接着聊到二更天,赵家父子便识趣的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雨依然不停,赵昊坐在船上,看着河面的水位又涨了一截,心里不禁涌起阵阵不安。
上游如此,太湖下游的情况定然更糟糕。
只怕父亲一上任,就会迎来一场大考的……
哎,也不知二爷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老爹,只见赵守正盘膝坐在矮脚桌旁,正对着面前的两份笔记发呆。
“父亲因何事发愁?”为二爷解忧是赵公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哎,怎么说呢?”赵二爷挠挠头,苦笑看着儿子道:
“昨天听了张知县传授经验,为父觉着当好个县官一点都不难。可是今天,又听了海公的一番教诲了,为父又觉得想要当好一个知县,着实不易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答案就在父亲自己的话里。”赵昊淡淡一笑道:“当好个县官容易,当个好县官不易。”
“确实啊。”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听了张知县的话,为父一点都不想努力了。可听了海公的话,为父感觉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这就取决于,父亲想当个什么样的官儿了。”赵昊微笑着打开窗户,伸手接一把冰凉的雨水。
“是像张知县那样舒舒服服,安逸巴适的大老爷;还是像海公那样自找苦吃、为国为民的青天大老爷了。抑或是走一条与他们都不一样的路?”
“这个么……”赵守正不禁犯了难,他以为自己肯定毫不犹豫的选前者,可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着急。”赵昊轻轻摇头,甩一甩湿漉漉的右手,关上了窗户道:“可以慢慢想,到了昆山有的是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嗯嗯。”赵守正点点头,问个最实际的问题道:“那咱们眼下呢?”
“眼下么。”赵昊想一想,实事求是道:“很明显前一种方法,更符合咱们的实际情况。但后一种方法,更有利于我们把昆山治理好。”
“所以呢?”
“看看能不能综合一下,兼而用之吧。”赵昊捏着下巴道。
赵守正便笑嘻嘻的将两本册子都推给儿子道:“那就拜托我儿了……”
“我也不懂这种事啊。”赵昊苦笑一声道:“每一条规矩的轻重,每一个长随权责的大小,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外行人是做不来的。”
“那……”赵守正仔细寻思一下道:“咱们身边也没有干过这行当的啊。”
“父亲放心。”却见赵昊露出期待的笑容道:“明天我给你找一位懂行的回来。”
何止是懂行啊,那可以说是,师爷的祖师爷,史上第一师爷了。
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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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赵二爷起了个大早,又把赵昊从被窝里拖起来。
“快点快点,我们今天不是要去请高人吗?”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太阳还没出来呢。”
“见天下雨,上哪儿出太阳去?”赵守正一边蹲下给儿子穿靴子,一边按捺不住激动道:
“为父现在是求贤若渴,一刻都不想耽搁!”
“穿反了……”赵昊无奈道。
“呃……”
马湘兰掩口轻笑,将净添乱的二老爷替下来,手脚麻利帮赵昊梳洗穿戴整齐。
“今天让蔡明派个车,送你去一趟伍记。”赵昊看看镜子里,重新神采奕奕的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公子又不带你的秘书……”马秘书故作幽怨,其实这几天能单独和赵昊在一起,她开心的飞起好吧?
“今天去的那种地方,你不会想去的。”赵昊轻笑一声,见镜子里马秘书小嘴微张,他无奈的白她一眼。“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奴家什么都没想。”马秘书笑着给赵昊理了理鬓发,公子可是连齐景云、郑燕如这些秦淮花魁都请不动的呢。
“去伍记做什么?”
“江小姐应该还在吧?”
“在呢。”当然在了,你不走她怎么会走呢?雪迎小姐还等着再跟你同行呢。
“那就好,请她代为采购粮食、药品、麻袋、绳索……”赵昊想一想道:“反正抗洪能用得着的,我统统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是,公子。”马湘兰忽然心下一紧,意识到安逸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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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今日乘马车出门。
三辆双驾马车组成的车队,沿着西皇城根大街一路往北。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壁上,让两人都有些心焦。
“这贼老天,怎么下起来没完了。”就连迟钝的赵守正,都意识到麻烦了。“就回来那日放晴了一天。”
“嗯。”赵昊点点头道:“大伯今早说,都水司的同僚告诉他,太湖水位已经超过往年同期一尺了,今年汛情注定很严峻了。”
“哎,巡抚大人召见之后,就赶紧去昆山吧,感觉越来越不放心。”赵守正叹口气道:“昨晚都没睡好。”
“不是因为求贤若渴吗?”赵昊失笑问道。
“都有,都有原因。”赵守正讪笑道:“上半夜求贤若渴,下半夜忧民水火。”
“哈……”说完父子俩同时失笑起来。
这爷俩心有灵犀,都想到了去年这时候,他们还为了乡试资格在绞尽脑汁。没想到一年之后,就开始操心一方平安了。
这人生际遇有时候,真他娘的操蛋啊……
不知不觉,马车过了太平门,在太平堤前停下来。
父子俩下了车,便见玄武湖畔,南京三法司呈品字形并立。
首当其冲的便是南京刑部。
看着南京刑部的牌子,赵守正不由笑问道:“儿啊,莫非这位高人,乃是刑部的官吏?那感情好,至少刑名这一块,咱们不用担心了。”
“呵呵,看吧。”赵昊却卖了个关子,目光落在玄武湖的湖心小岛上,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后湖黄册库了。
‘可惜,早就没价值了……’赵昊暗叹一声。
海瑞告诉他,通过自己在淳安、兴国两县亲自清丈田亩,以及在户部工作时查阅粮税档案对比,可以清晰的看出,黄册虽然十年更新,但记载丁亩已经远远脱离了实际情况——人口只有实际的一半,田亩只有七成,而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张冠李戴……
‘百姓之苦,尽出于此!’
海公的八个字,依然在赵昊耳边回荡着,直到他看见华叔阳跟一个五品官员撑着伞,从衙门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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