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便如同幽暗荒野上的火种。
自己可以随身带一点儿,但宏观来看,还是这边一团,那边一簇,分布得太散太细碎。大部分还是熄灭的,就是点着了、带走了,也随时可能在记忆深处湮灭。
所以但凡是到了文明层次,人们便一直在研究,怎么组织、携带、利用知识火种。以备于在某时某刻的关键节点上,让那团火光照亮幽暗,退辟魔影,争得胜机、生机。
天渊文明的知识火种组织体系,罗南只能管中窥豹,通过外接神经元的内部数据库得见一斑。
罗南刚学习不久的礼祭古字,算是模仿古神的存在特质,统筹编纂的另一套体系。
还有就是自家精神层面,模仿日轮绝狱的能量结构,以及湛和之主那篇巨著所刺激搭建的形象殿堂……大概也算是某种知识信息体系的一角?
所有这些,罗南都还远远称不上熟谙。可非常幸运的是,他所接触、点燃的火种,所在层次和强度,都远超同侪——虽然有些是过于暴烈了些,却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撑开他的视野,增长他的见识,提升他的思维,以至于在幽暗荒野的迷雾中,提前照亮更广阔的区域。
伪神物化真种进阶配方(仪式版)——这个由多个概念堆砌的名词,又经过转译,对于尚显懵懂的地球文明来说,多义而玄虚。
可在对应知识火种的照耀下,其实含义分外直白、简单,而且能够看出明显的贬义色彩。
是的,这个表述,本就是站在正统立场——起码是天渊文明正统立场上的蔑称。
伪神,大都指神孽一脉。
真种,则多为古神的代称。
其他配方也好,仪式也罢,说白了不过是妄想与古神物我互化,消弥壁垒,最终实现鸠占鹊巢的手段。
然而这样的完整设计落地,只有六天神孽侵夺古神“昧”的首例……也是孤例。
除此以外,再也再没有谁做到。
古神嵌入宇宙时空框架之中,超出想象的边界。便是从常人认识一端来看,有位面梦幻泡影,轮转破灭;也有星系壮阔蜿蜒,周天运转,穷尽了物性的极致。
也正是从物性的极致作用、以至不可计数的可能性里,闪耀出“生命”的光辉,又因光辉所映照的极致之妙,让后继的生灵赞叹为“神”。
这些妙处,多数化入自然宇宙规则之中,内蕴深藏。但也有一些时空区域灵光外露,自具神妙,便被人称之为“神躯”。是无数人眼中的无上圣域;但也是无数人试图认知研究、乃至挖掘利用的宝地。
打这些神躯主意的,宇宙历史上数不胜数。六天神孽的空前成功,让不少野心之辈,起了模仿借鉴的心思。李维的进阶配方,大约便是如此。
问题是,中间横亘的量级天堑,才最真实。
无论怎么进阶,如何仪式,也不过就是趁着古神打盹,偷窃具有所谓“神性”的皮毛一域——在遗传种看来是偷天换日般的壮举,可古神又哪会注意身上飘落的皮屑呢?
刻薄点儿讲,这不过就是宇宙历史孤例的无下限低仿版。
罗南想着,心中不自觉有了些奇特的优越感和鄙夷心。但他很快就明白,这不过是知识火种燃烧时,所带来的虚无力量感。
知识火种的光热,照耀一时容易,内化于身心,何其难也。
这种幼稚病,也着实可笑。
他真笑了出来。
李柏舟的视线在罗南身上盘桓,却无法进入他格外丰富的内心世界。但她作为媒体人,自然有一份穷究根底的执意,又一次追问:
“罗先生,我越来越相信,你对李维先生有一份独到的认知,能分享一下吗?”
“独到么,目前……或许。但有一点我大概能确认,他正在从事一场偷窃行为。”
李柏舟用上挑的眉峰做出疑问姿态。
罗南却再度认证:“是的,偷窃。”
“我以为我们在说研究。”李柏舟吐槽,可下一秒就表现出了极度的兴趣,“罗先生你是在指证吗?意图明白无误?所谓的‘偷窃’,目标是指?”
“深蓝世界。”
“……”
罗南才不管李柏舟乃至未来可能的观众,会如何理解他的表述。他现在越发确认一件事:
是的,深蓝世界,唯有深蓝世界,这个李维长时间停留的神奇位面,才是其试图把控的目标。
哈城事件中,来自深蓝世界那惊鸿一瞥的“妖眸”,恰恰确证了,李维对深蓝世界的控制已经到了比较深入的阶段。
由此再进一步推论:深蓝世界,就是古神之躯……的一角。
哦吼!
地球本地时空的结构和变化源流,似乎越发地复杂且有趣起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参数。
借助礼祭古字体系的宏观视角,罗南立刻就能找出好几种经典的时空演化路径。
而这时候,李柏舟找到了一个新的视角:“既然说偷,总要是有主之物,那么深蓝世界的主人是?”
罗南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新参数的应用上,差点儿连自己过来做什么都忘了,更别提什么采访。回答起来,也显得缺乏诚意:
“一个未知的存在吧。大约与我们地球没什么干系。”
也确实干系不着。
李柏舟的目光像钉子。
罗南则顺便扒拉出更多线索:“倒是李维,很可能把地球当成了撬棍之类。”
他目前对古神的研究也谈不上什么全面,更何况局限于地球一域,不知道时空方位,也不可能获得更具体的信息。
可是这种配方、仪式,既然是师法六天神孽,往往是需要巨量高等智慧生命形成复杂的生物和思感环境,再通过天渊灵网的辐射放大作用,才能污染、撬动位面级的存在。
地球本地时空没有“接通”天渊灵网,但罗南并不认为,李维的配方和仪式,会彻底摆脱相应的“套路”。
李柏舟继续尝试从新角度切入:“你在强调深蓝世界的价值。”
“我在强调撬动这不可思议价值所要承担的风险。”
罗南发现,从分析“人”的角度去思考,确实有很多灵感迸发出来:“李维在冒险,但他是占据主动的一方。他完全可以要其他人为他分担压力和风险。”
“……可以换个更直接的表述吗?”
“嗯,献祭?”
罗南不太确定,干脆扭头问游老:“这应该也是符合他的性格吧?”
游老没有回答,可这一刻,客厅里六识敏锐的三个人,都听到了一串细碎的崩裂声响。
铜盆里,大约是冷热相激的缘故,此前只用做摄影道具的龟壳,裂开了。
李柏舟的采访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期间的气氛说不上特别和睦,这里面有专业话术的刺激影响,但也有罗南屡次脱线造成的荒唐。
不管怎样,当李柏舟主动提出告辞的时候,她对这次临时采访的效果,多半还是满意的。
倒是罗南,还真有点儿意犹未尽。
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有时候,还真需要有李柏舟这样的人,才能够给已成习惯的思维,施加足够的刺激,让它变得更活跃。
罗南通过喝一杯冷茶的功夫,重定心神,却还保持着思维活跃。他稍酝酿一下,便想趁此良好状态,从游老那里,检索出90年这个特殊节点的新细节。
“游老……”
“李维是个低调的人哪。”
游老摆弄手中开裂的龟壳,莫名感慨:“别人都在迷雾之中,只有他开了地图挂,我小时候,这种人是要被真人快打的——偏偏还打不过他。”
“呃……”罗南不太明白,这和“低调”有什么关系。
“他就在这个开了挂的地图上,维持着一局游戏几十年不散场,轻而易举地将真实藏在混沌中,来来回回耍弄人,操蛋得很!”
游老口吐芬芳。
罗南干脆不说话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操蛋式低调的人,九零年,却亮得刺眼。那强光打穿迷雾,虽然还让人看不到他隐藏的东西,却暴露出遥远边缘地带,那些若隐若现的影子。”
游老很清楚罗南的来意,也知道罗南想听什么,对此并无保留:
“小罗啊……”
“游老。”
“其实我不比欧阳他们多知道多少。可我一直觉得,当年李维肯定明白,他一反常态的后果,但他还是那么做了。这里面肯定有权衡、有判断,确认了哪种方式最有利,哪种后果更严重……可是,这种强烈反差,里面纯粹只是权衡算计?”
“也许……”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人’,但我认为,不能排除这方面的考虑,而我唯一比其他人多感知到的,也只有这点……聊作参考。”
罗南知道游老的意思:这位资深通灵者,认为当时在夏城外海巡游的李维,是带有某种生物情绪的。
很有道理,可是……不应该啊!
罗南并不是认为李维没有人类情绪,只是觉得,他所设想的当时情境,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结合当时李维巡游,和父亲在树洞的留言,罗南其实已经做出判断:
90年,李维是冲着父亲来的。
至少一部分是。
可越是明白二者实力和层次的差距,越能确认一个事实:
就算父亲知道李维是天外来客,知道他的一些根底,并对疑似其布置的“原型格式”项目进行实质破坏……
有意义吗?
罗中衡,这个名字对罗南来说很重要。但对李维的刺激……存疑。至少从李维一贯的表现来看,是相当没道理的。
除非,李维在担心别的、更重要的问题。
一个会对他造成实质威胁的问题。
一个地球上不应存在的问题。
罗南放下几乎被捂热的茶杯,思绪却飘飞域外,到混沌破碎的时空深处,日轮绝狱……边缘。
那艘破烂飞舰。
还有从未见踪影的、飞舰的主人。
谁呢……梁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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