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仍旧置身于漫天的大雪里, 呼啸而过的风吹的皮肤生疼,她下意识的侧头,想要往陆夜怀里缩一下, 可却只触及了柔软的枕头。
沈至欢睁开眼睛。
入目是精美的横梁,熏香内夹杂着药香, 她模糊的听见有人在急促的呼喊着什么, 脚步声匆匆, 四周并没有凛冽而过的风, 只有一片温香。
那些声音与她之间, 就像是隔了一层薄布, 听的不太真切, 她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肚子, 可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人紧紧握住。
温热又带着粗粝的指腹让她陡然从梦境回到现实, 沈至欢眨了眨眼睛,看过去。
是沈乐然。
“哥哥……”
他面色沧桑, 声音有些哽咽:“…欢欢,还好你醒了。”
沈至欢扫视了一眼房间, 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我……”她揉了揉脑袋,看向了自己肚子。
沈乐然适时解释道:“妹妹你放心, 孩子很好。只是从陆夜把你带回来起你昏睡了整整五天, 我快急死了, 还好你醒了妹妹。”
就像一根弦突然在脑中崩断,沈至欢陡然清醒过来, 问:“陆夜呢?”
沈乐然声音顿住, 没有回答。
沈至欢撑着身子想要做起来, 沈乐然忙扶着沈至欢让她躺在床上, 道:“大夫说你得好好修养,快躺下。”
他坐在沈至欢床边,又补充道道:“陆夜他…会好起来的。”
沈至欢看向沈乐然,长久不开口让她的声音沙哑极了:“什么会好起来?他怎么了?”
沈至欢抽离自己被沈乐然握在手里的手,道:“什么意思,你…你和我说清楚好吗?”
“小姐!”
沁兰此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一听沈至欢醒了原本颊边带着笑,可沈至欢一看见她,便问:“沁兰,陆夜呢?”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好含了水雾一样,她的声音尚且还算得冷静,可是沁兰却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沈至欢这副模样,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掉。
“他……”
沈乐然这时跟着道:“他没事的,只不过大夫说他需要修养,所以暂时不方便见人。”
沈至欢听完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隔了一会后问:“他是还活着吧。”
沈乐然连连点头,道:“是,你放心。”
“那我现在在哪?”
沈乐然道:“还在马涧口。”
他看出沈至欢情绪不太对,转而道:“妹妹,你要吃点东西吗?厨房里一直温着鸡汤,你睡了那么久,我的小外甥肯定也饿了。”
沈至欢躺在床上,目光有些空洞的注视着墙面:“不了。”
“妹妹,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冷不冷?”
“不冷。”
沈乐然同沁兰对视了一眼,无奈道:“那…妹妹你先好好休息,我过会儿在过来看你。”
沈至欢侧着身子,身体缩了缩,厚厚的被褥挡住她的脸。
沈乐然叹了口气,还是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房间里寂静下来,沈至欢的脑袋很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也不知道陆夜到底怎么了。
她对那时的记忆不多,可但凡他能想起来的,都是陆夜抱着她,在一望无际的大雪中逆风行走。
沈至欢闭上眼睛,甚至不敢回忆了。
沈乐然他们从雪崩之下逃离出来以后,就开始一刻不停的在苍连山找人,可那时不止沈乐然,还有北狄正虎视眈眈,他不止要在这几乎横亘了几百里的大山上找人,还要警惕北狄的人。
陆夜的伤很重,被接回来的时候,随行太夫面色都不好,旧伤,大面积的冻疮,溃烂发炎的伤口,高热,扭曲的指节,衰退的五感,甚至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撑着这样的身体走出来的。
直到盛白胡被紧急接过来,才把鬼门关的陆夜拉回来,可时至今日,情况仍不客观,高热不退,人也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马涧口不抵中南之地,许多药材都是有价无市,但陆夜的身体经不得这样来回奔走,只得快马加鞭把药材运过来。
沈至欢在床上养了两天,期间她提过想要去看看陆夜,却都被盛白胡婉言拒绝了。
沈至欢怀着孕,经此一事后胎像并不稳定,她的月份还不够,倘若受了刺激,随时都会早产。
盛白胡对她对她的孩子并不意外,一下就猜出了这是他主上的孩子。
“夫人您还是好好养胎,主上那边有属下看着,倘若……”
他顿了顿道:“那主上也算是有后,主上这些年策划的大业也不算徒劳。”
“夫人,属下知道您身份特殊,但您同主上的孩子,是万不能隐下身份从此效忠这个王朝的。属下僭越,但还望夫人理解。”
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般,陆夜在赶来马涧口之前就早已安排好一切,在大军攻进上京城之前,孤身带人来接沈至欢。
他遭遇了意外,但中原的夺位之战仍在继续,十年一盘棋,此时正是见输赢的时候。
沈至欢坐在椅子上,手指放在自己的的小腹上,道:“连你都知道我怀的孩子是他的。”
可是陆夜却信了这是别人的孩子,哪怕她再多破绽。
盛白胡抬眼看了下沈至欢,抿了抿唇才答道:
“主上只是相信您而已,他相信您说的每一句话。”
沈至欢低着头,没有出声。
盛白胡站在台阶下,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口道:“夫人若是没事的话,属下就先退下了。”
盛白胡一走,房间里就只剩沈至欢与沁兰两个人。
沁兰小心开口道:“小姐,您…”
沈至欢抬手轻声道:“你先下去。”
“……是。”
沁兰走了之后,沈至欢自己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她抬手抹了抹脸,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半个月以后,陆夜的伤势稳定了些,沈至欢看着也不再那般浑噩,当她再次跟盛白胡提起想要去看看陆夜的时候,他同意了。
房间里的药味很重,雪月跟盛白胡一起来到了那涧口,沈至欢进去的时候,雪月手里拿着药渣急匆匆的从里面跑出来,看见沈至欢甚至没有给她行礼。
沈至欢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掀开门帘,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陆夜。
他真的瘦了很多,身上盖了一层毯子,只有手指露了出来,他的手黑,斑驳一片,有的痂已经掉了,有的还覆在上面,手指旁边被绑了一块木板,就像是以前断过一样。
她不敢再看,在离陆夜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雪月这个时候又从外面赶了过来,沈至欢自觉的侧开身子。
“雪月,他…他还好吗……”
雪月熟练的掀开被子,沈至欢看见了他的小腿,沈至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范围的溃烂,以至于她生生愣在了原地,眼睛直直的落在了他狰狞的伤口上。
雪月熟练的给他换药,那些草药放在那些血肉上都让沈至欢觉得痛,可是陆夜仍然无知无觉的躺着,没有丝毫生气。
沈至欢轻声问:“他…他会痛吗?”
雪月换好药,又把被子盖上,道:“不会,主上已经深度昏迷很久了,他多数不会有痛觉的。”
沈至欢问:“这期间,他醒过吗?”
雪月摇了摇头,道:“属下在的时候,主上没有醒过。”
沈至欢又问:“那他会醒的吧。”
雪月看着沈至欢的眼睛,告诉她,“会的,夫人。”
他将被角折好,道:“夫人,属下先出去吧。”
沈至欢呼出一口气,在雪月走后看向了陆夜。
他站了半天,终于朝陆夜走了过去,然后坐在了陆夜旁边。
她轻轻碰了碰陆夜的手指,然后挪了挪位置,让陆夜的手可以碰到她的肚子,轻声告诉她:“这是我们的宝宝。”
她微微弯起唇角,缓缓倾身,在陆夜耳边道:“陆夜,我是你的。”
她吻了吻陆夜的唇,亲昵的蹭他的脸,跟他说:“陆夜,我好爱你。”
沈至欢是个极度向往自由的人,她不喜欢任何想要束缚她的人,所以一开始陆夜妄图掌控她,囚禁她的时候,她恨不得把陆夜狠狠推开,这辈子都不要见他。这样偏执又错误的爱让她退避三舍。
可是现在想想,这些事情真的很重要吗。
如果她喜欢陆夜,如果陆夜爱她,那囚禁这个词实在是太重了。
她跟陆夜在一起,这不能算囚禁,这只是得偿所愿而已。爱从来都不会限制谁,它让人小心翼翼也让人勇敢无畏,它也没有对错,只有愿不愿意。
一个月转眼而过,在马涧口的某个平淡的清晨,一场大雪悄然而至。
一阵突如其来巨痛让整个府邸忙活起来,府里早就候了十来个产婆,沈长鹭沈长宁也在几天之前匆匆赶了过来。
房里的水换了一轮又一轮,沈至欢满头大汗的躺在床上,扶虞握着她的手,道:“妹妹,不要慌,先放松下来。”
真的好痛,沈至欢觉得自己人生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过,她被痛出了眼泪,哽咽的问:“为什么还不出来。”
沈至欢身子不好,她生这一胎格外的艰难,孩子有些大,产婆在一旁急得满头汗,一边鼓励沈至欢再用些劲。
“小姐,您再坚持一下,就快了!”
沈至欢有些虚弱的躺着,沁兰拿来参汤喂给沈至欢,沈至欢抓住了她的衣摆,问:“陆夜还没醒吗?”
“小姐……”
沈至欢松开手,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这一个月里,沈至欢时常坐在他的床边陪他,有时候会跟他说说话,有时候就那样坐着也觉得很安稳。
她想起陆夜,才发觉似乎陆夜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努力,努力的生存,努力的不让别人失望,努力的爱她。他就是一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
沈至欢闭上眼睛,听着身边嘈杂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话,将参汤喝完以后又重新开始了新的一轮仿佛无止境的痛苦。
这场痛苦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当听见那一声啼哭的时候,沈至欢虚脱的躺在床上,明明是冬日,可她身上的汗却浸湿了衣裳。
小小的孩子被扶虞抱过来放在她的身边:“妹妹你看,是个小少爷。”
沈至欢有些艰难的侧过头来,看着这个孱弱却哭声响亮的婴儿,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却还是看这个小孩问了一句:“他醒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沈至欢伸出手,碰了碰小孩的手,道:“……算了。”
破碎的光影从窗隙透进来,照在她的指尖,她觉得好累啊,如果可以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就好了。
可这个时候,她忽而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欢欢。”
她抬眼望过去,看见她的小狗站在窗前,天光泄露,照在他的侧脸上。
从破碎的光影里得见从虚妄跨越现实的爱与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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