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 炎炎烈日当空,辽阔的校场上平地起了风。
九尺高台下,刀枪林立,战甲如墨, 全军将士列阵整齐, 齐齐望向高台之上, 岿然不动, 冷寂肃杀。
一大块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艳阳。
阴云笼罩大地的时候, 立三军令旗的高台上,面如死灰的细作被五花大绑的押了上来, 被押着跪在了高大的身影面前。
三军令旗旁的那人俯瞰众军,开始沉声通告全军,此人通敌叛国的条条罪状。每宣一条, 高台下的万千长戈便铿锵触地, 伴随着地面岳撼山崩般的震响声,是他们雷霆震耳的一声杀字,待高台的人宣完了罪状,判其为叛国罪、斩立决时,校场中刹那连接响彻三次喊杀声,声音震耳欲聋,犹如江翻海沸。
在弥漫的一片肃杀氛围里, 有人却在高台上发抖。
“握紧你手里的剑。”
禹王侧首看着她,说出的话不带丝毫温度:“杀了他, 证明给本王看。”
她手抖得根本就托不住剑,剑柄上她那双手也不过是堪堪碰触着, 这柄剑上所有的重量, 几乎由剑身上握着的那掌腹承受着。
就挨着她脚下跪着的那人, 始终死死的盯着她,怨毒,仇恨,浑浊的双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深深诅咒。
炎炎的夏日里,她抖得却如秋冬的败叶。
“杀了他,别让我失望。”
他将剑又递进些许,进一步逼迫。
她摇摇欲坠立他身前,脆弱的如一戳就破碎的薄纸。一寸寸的将惨白的脸庞转向了他,迎着正午艳阳光的,他见到的,是她颤栗双瞳里那破碎的眸光。
“他……确是细作?”
他定定看她瞬息,侧首招人拿来认罪书,展开给她看。
“他已认罪画押,罪证确凿。”
好一会,她蠕动着苍白的唇,说话犹如气音:“如此,那,您下令按律处置就是。”
“由你来执刑。”他无视她的脆弱,与抗拒,继续说着没有温度的话:“他既找上了你,你便脱不得干系。杀了他,你无罪,不杀他,你有罪。”
“我……可以自证清白,与他对峙。”
话音刚落,押制刘老汉的士卒就扯开了他嘴里的布塞,然后强行掰开了他的嘴。
在她的视角里,她见到了那嘴里空荡荡的,只有血,浓稠的血。
“抓他时,他自知罪责难逃,就咬断了舌根。如此,你要如何与他对峙。”
她听不清他的话。此刻她仿佛被定住了,发直着两目,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不断留着血的嘴。刘老汉张着血嘴啊啊啊哀嚎乱叫,似要对她说着什么,又似只是疼痛难忍。浓稠的血沿着他两边嘴角滴落,滴在了石阶上,溅在了她脚面上。
他的血那般浓,浓郁的让她相信,那血腥味已经沿着她的鼻腔,尽数钻进了她的肺里。
看她似受激般甩开剑柄,摇着头连连后退,禹王的双目骤然发沉。
“不许退。”
他强势命令,直接抬掌握住她的脸,逼她转向九台之下。
“仔细看看他们的目光,你可还退得?”
他的力度不容她躲避,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面向高台下乌泱泱的将士们。
他们冷漠的看着她,没有任何的温度。
甚至因她迟迟不肯动手,他们中的不少人,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开始不善,有质疑,有凶意。
就连昔日相熟的袍泽,此刻看向她时,都面露不解,隐有怀疑。
这一刻,似她若不动手,那她就是举世皆敌。
她胸口剧痛起来,如被重锤击过,让她几欲痉挛。
“握着剑,杀了他。”
他将剑柄重新塞回她手里,低沉的声音,有命令,有蛊惑。
士卒揪了刘老汉的头发按在台阶上,露出他满是皱巴巴老皮的脖颈。刘老汉脸贴地上,浑浊的老目溢出恐惧,嘴里不断发出阵阵悲鸣。
他是奸细,是罪人。
他不值得可怜,他该死。
听着他的悲鸣,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罪不可赦,也一遍遍的拼命乞求自己,去拿剑吧,杀他吧。
杀他,她无罪,不杀他,她有罪。
台下的千万将士都在无声的看她,她没得选的。
可是……可是那是杀人啊!
她哪里做的来?她焉能下得了手?
饶是她此刻无比清楚此刻的利弊关系,她还是无法蜷缩手指半分。
“我不行,我做不来……”
“别怕,将剑举起来,很快就结束了。”
他不容她退却,握了她的手指迫她握剑。
她已有崩溃之相,连连退缩,惶恐四顾下意识想要寻求帮助。可举目四望,四下皆是无声逼迫的寒光。
炎热的夏日,她却冷的遍体生寒。
“明白了吗,你已无路可退。”
他不辨情绪的说着。说话间,他掌腹力道未松,反而握紧她的手,迫她寸寸举了剑。
意识到什么的她,惊骇欲死,开始疯狂的挣扎,激烈的想要逃离他的恐怖桎梏。
“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声音充斥寒意,在她惊恐欲绝的神色中,缓慢带着她的手臂,将寒光朔朔的长剑高举到最高点。
不要——!!
她崩溃而颤栗的双瞳中,眼前高举的寒剑已经骤然下劈,巨大的力道带着她手臂下沉,带动剑刃准确无误的劈开脚下之人的脖颈。
头颅滚落的时候,她眼前一片血光。
“杀!杀!杀!”
高台之下,喊声震天,响动云霄。
这一刻,好似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静的出奇,静的让她听不见外头的喊声,听不见旁边人说什么,只听得到自己放大了千百倍的喘息声,心跳声,还有脑海中一遍遍循环重复着的,剑刃切开皮肉的声音,腔子溅出血的声音。
她想尖叫想哭喊,可奇怪的是,声音好似只留在心底,却吐不出喉咙。
睁着大大的眼,她发直的看那滚在脚边的头颅。
她就这般始终睁着眼看着,看他的不瞑目,看那青白如墙灰的脸,皱纹遍布像是老皮。他的面目是狰狞僵硬的,没了慈祥憨厚的模样,也没了死前看她的怨愤模样。
禹王早就发现了她的异状,待下令让三军将士散去后,就拦腰抱起她,下了高台径自往军帐里疾步走去。
“速叫军医过来。”
军医背着药箱匆匆进账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主子爷将人置在膝上,拿着绢帕细致给她擦着脸颊的画面。
心里虽惊,却不敢多看,进来后就依从吩咐,赶忙上前把脉。一番望问切问过后,他给她施了针,又开了副药让人下去熬。
待一碗药喂下去后,她涣散的眸似有了些焦距。
禹王见了,身上紧绷的肌肉略有松缓,抬手抚了抚她凉如冰的面颊。
“可听得见本王说话?”
她恍若未闻,只恍恍惚惚的低眸看自己的手。
禹王眸光微沉,伸手拿过桌上的绢帕,握住她的手,仔细将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
她又恍惚的去摸自己的脸。
他遂吩咐人拿了铜镜过来,端到她面前。
“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她怔怔看着铜镜里面的人,看着那衣襟袖口的血点,眼前慢慢浮现了蜿蜒在脚底的那粘稠的血,还有连着筋膜的狰狞头颅。
他几乎是立即就反扣了铜镜。
正待要喝令人拿套新衣裳过来时,她却手推开他,从他膝上起了身。
“你要去哪儿?”
见她神态游离的往外走,他几步上去拦住。
“我要回去……”
她喃喃着犹如自语。
虽她眸光仍是涣散,但能开口说话了,无疑是件好事,他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你再留会,待缓些没事了,再回去不迟。”
说着,他就要去牵她的手,不想却被她连连后退着躲开。
“我没事,我很好。”
她游魂似的说完,就脚步虚浮的往帐外方向走去。
他本欲追上前去,可转念一想让她回去缓缓也好,遂压着些许的烦躁,唤鲁泽进来,让他驾车送她回去。
待人离开了,他回了案后重新坐下,沉眸询问旁边军医。
“她是魇住了?”
“是魇住了。毕竟是女子,乍然经历血腥,难免心惊胆落,受惊吓住。”
校场上的动静那么大,军医自然也知道了发生的事。
他也不知主子爷究竟是怎么想的,让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去砍人脑袋,换作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怕还不得将人当场吓疯了去。
“大概多久能好?”
“少则十天半月的,多则……倒也不好说了。”
见对方沉眸向他扫来,军医就解释道:“像这类受惊被魇住的,若是能哭闹打骂,外露情绪宣泄番倒好说,好歹能将那股怕劲给散些出去,稍加时日人也就缓过来了。可譬如她这般,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好似没事人般,反而更让人琢磨不定了。”
“情绪憋在心里头,不得宣泄途径,总归不是好事。”
禹王蹙紧了眉,目光几番扫向帐外。
他的确是没料到她反应这般大。他原以为她不怕见血的,毕竟从前见她搬搬抬抬伤兵,弄得满身是血,似也不见她有多少惧怕。
却没想到,此番却将她吓魇住了,听军医的意思,似是问题不小。
“要如何治?”
“且让她吃着安神汤,再以观后效。”
待军医退下,他沉下心,开始处理公务。可未至半盏茶的时间,他就神思浮躁,心绪不宁,就忍不住起身,在帐内踱步。
情绪稍缓些了,他又重回案后,继续提了笔。
未写两行,他直接扔了笔,推开公务起身,抬步朝帐外疾走。
“来人,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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