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深秋时节, 眼看就要入冬了,广庭郡里的大部分新兵还穿着夏季的单衣,哪怕外面还套了层皮甲,面对一天比一天冷的天气也扛不住, 最开始还能生火取暖, 但整个郡的豪族、家兵、新招来的十来万青壮全都聚在城中, 囤积的柴草很快就烧没了。
这么多人挤在城中, 宅子都挤爆了, 兵卒们只能在大街上睡觉。一些千总带头抢了小豪族的宅子,把小豪族挤到街上去住。
街上无家可归的人多了, 缺衣少食,偷盗抢劫层出不穷。
城里豪族的私兵、新招来的兵卒私下里议论纷纷, 根本不想打仗。他们想想沐瑾大军的待遇, 再看看自己都快冻死饿死了,在天天在心里盼着沐瑾的大军早点攻进来, 他们好早点投降。
乔烈对底下人心浮动的情况看在眼里, 但没办法。他没有马匹、煤炭的暴利,更没有一座城接一座城, 一个郡接一个郡的巨大战获,给不起这养兵待遇。
他很理解那些兵卒的心情, 他也一样。
英国公的南路大军双倍于沐瑾的兵力, 却让沐瑾打了个反全歼。
沐瑾的兵全都死战不退, 一个都没逃, 一个都没退。沐耀的军队打光了, 现在都还守在横断江, 一边招新兵, 一边给战亡的兵将们修英烈祠, 要让后世子孙千秋万代记住他们的功业,记住他们为这片疆土抛洒下的热血,献出的生命。
让乔烈选,他也愿意跟着沐瑾拼命搏军功。死了,有丰厚的抚恤和立碑著传名留青史。活下来,战功晋升前程似锦。
可现在他面临的情况下是,十六万大军让沐瑾的五万人团团围住,再不突围,等到冬天到来,冻都能冻死在这里,城里的囤粮也撑不到开春,并且,他们没有任何支援。
形势,让乔烈决定突围。
广庭郡守第一个不愿意突围。这是他的地盘,他的家业、族人全在这里。突围能带走什么?就算能够冲破沐瑾的封锁,也只剩下一路逃亡。沐瑾有骑兵,他拖家带口,底下只有几百骑兵,其余的全是步兵,不可能跑得过骑兵追击。突围,只可能被歼灭在路上。
平川郡也不想突围,想要反攻死守。一旦广庭郡没了,无险可守的平川郡跟着也得没。他把身家性命押上,跟着乔烈来打这场仗,如今却是大军还在,乔烈要突围走人,当场急眼。他目露凶光,叫道:“乔世子,当初说合联兵的时候,说得好好的。我是信了你们能守住土地,才没学临江郡投沐瑾,而是跟着你打沐瑾。你现在弃城突围,可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送。”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乔烈执意突围弃地,他就拿乔烈的人头去降沐瑾。
乔烈道:“现在不突围,只会被沐瑾生生围死在这里。女兵营已经朝着平川郡去了,我们现在突围出去,还有可能吃下沐瑾的骑兵。局势已然如此,我们唯有猛攻梧桐郡,打通跟京城的往来,才能求得一线生机。耗在这里,士气一日不如一日,十几万新兵连秋衣都没有,撑不住。”
青阳郡郡尉说道:“诸位,我们现在这四郡之地,已然处在夹缝之中,危如累卵。沐瑾那么急躁的性子,他为什么不攻城?甚至连投石机都不上了,就只围着我们,跟我们耗。”
广庭郡郡守道:“不就是等着我们突围,好在城外截堵我们。从广庭郡往平川郡去,只有三条路,两条是山路,路难走,容易设伏,沐瑾只需要派几千人守着就能卡死我们。一条是官道,骑兵能甩开蹄子追击我们。说不定现在,沐瑾的骑兵早就在往平川郡的路上,甚至已经在平川郡等着我们。”
最重要的是,平川郡一马平川,湖泊多,河流多,水源丰富,旱涝保收,又没险可守,一有战事,谁都来抢,导致人口少,耕地少,湖边、河岸边到处都是荒草地,正是放牧养马的好地方。骑兵进入平川郡,能像在草原上那样撒欢。
乔烈道:“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趁着沐瑾的军队分散在四面城墙,他的中军大帐大概只有两万兵力,我们出城直取沐瑾大帐,决一死战。拿下沐瑾,就能逆转局面,拿不下,我们……也回不来了。”
形势到此地步,决一死战的胜算还能稍大些,即使不能,若能毁掉沐瑾的投石机也好。
……
夜里,沐瑾才睡下没多久,让老贾叫醒。
沐瑾的侍卫在横断江防线打得只剩下俩,便将赖泉升为了左侍卫长,赖松升成了右侍卫长,每营各三十六人,将侍卫数量增加了一半。这样两个侍卫营轮流值岗,无论什么时候,沐瑾身边至少有三十六个侍卫。
他现在身边的侍卫全都是刚从府里侍卫训练出来,连二十岁都不到,年轻,没经验,没经历。老贾不放心,亲自过来带这帮侍卫、照顾沐瑾。
老贾道:“军情部的齐将军在外面。”齐仲的斥侯营转为军情部,沐瑾让他在各地增设情报部门时,顺便将他升为将军。
这个点过来,必然是有紧急军情。沐瑾道:“快叫他进来。”
齐仲进来,见到沐瑾穿着底衣坐在床上,抱拳行了一礼,道:“将军,城里送出密报,乔烈今晚要袭营。”他说完又拿出一封信递给沐瑾,道:“广庭郡守逮了我底下的一个探子,让我转交给你。”
沐瑾看信已经拆过封,显然不会有在信里投毒的风险,便取出里面的信,展开,结果竟然是一封投城信,拿乔烈的人头换他族人一条生路。他问齐仲:“城里内讧了?”
齐仲道:“还没有,但情况不乐观,广庭、平川对乔烈都已经生出不满,底下的兵卒们也是怨声载道,新兵们都想降。”
沐瑾略作思量,道:“广庭郡守家,把他们现在居住的宅子留下,武仆、家兵、包括广庭郡的正规军,通通抓去修路,那些新兵都遣散回乡。不过,这是战后的事了,现在还是应对夜袭吧。”他当即让老贾派人去把中军都尉戚荣和几个营将都找来。
夜袭,光线不好,走路容易摔跤,打起仗来,容易敌我不分,而且乔烈以前夜袭吃过一次亏,沐瑾觉得这消息多半有诈。
戚荣顺着沐瑾的思路想下去,道:“若是我们以为他们会在子夜袭击,蹲守一夜,等到天亮时必定又困又累。他们在天亮时发起袭击,既能看见路,打的还是一夜未眠的疲军,更有胜算。这广庭郡守可能是诈降?”
沐瑾道:“也有可能是乔烈防着他,给的假消息,不过,不管他是真降还是诈降,无所谓,我们做好准备,照我们的打就成了。消息传过来,他们未必真会进攻,虚晃我们几下,把我们折腾得人仰马翻后再攻呢?把投石营的人叫起来,对着城门轰击一波,之后加强巡逻和防守,特别是过来的路,守严实了,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方易问道:“大将军是还想耗他们几天?”
沐瑾道:“城里坐不住了,现在怕是存了跟我们拼死的心,打起来,伤亡太大。天这么冷,我们的秋衣都快挡不住,夜里巡逻的兵卒冷得咝咝哈哈的,你想对面的新兵穿的还是单衣,十万青壮新兵在城里,真到冻死人的时候,说不定会主动冲击城门投降。我五姐到哪了?”
方易道:“后天就能到,运用的军需物资太多,魏郡、淮郡的运输队全部调来,队伍太庞大,走得自是慢了些。”哪怕不用调五谷杂粮,好几万大军的御寒衣物、肉食、军械甲衣,再加上数百顶用来更换破旧帐篷的新帐篷,哪怕是用马车拉,都拉了好几千车。
沐瑾确认了遍,问:“是每个士兵两件冬衣?”
方易应道:“是。”
沐瑾道:“等冬衣一到,立即给他们都发上,再把他们的秋衣都收上来。那些新兵得放回去耕作,不能让他们冻死,把旧秋衣发给他们。”
他的大军,四季衣裳,每季两套。这些秋衣都是今年入秋后紧急运来发放下去的,才穿一两个月。中军大营五万多人,每人两套,够十万新兵穿的了。新兵穿着秋衣还是会冷,但至少在入冬前不会冻死了。他们穿着秋衣、带着粮食赶回家,就能活下来了。
方易应下:“是!”这事情得他去盯着中军大营的人办。
沐瑾对戚荣和几个营将说:“战斗节奏得由我们掌握,对方想要突围偷袭,不要给他们这机会。投石机对着四个城门、城墙轰,各面城墙大军分成两班倒,一班守上半夜,一班守下半夜,守到我五姐到,城门不攻自破。”
几人领命,当即出了营帐,去到各自防守的城墙。
中军大营五万人,其中每面城墙各一万,沐瑾身边还留了一万。
他的大营跟戚荣的大营是挨在一起,都是在营地最中间,有沙袋、栅栏隔离开,道路口还做了隐蔽措施,就算是自己军中的兵卒,不是这一片的都未必找得到。对方想夜袭偷营,先绕驻有军队的迷宫去吧。
沐瑾安排完,安安心心地睡了。
乔烈的大军想要出城夜袭,可沐瑾大营的投石机一晚上没歇,轮流不间断发起攻击。城门通道只有丈余宽,两台投石机同时落过来,精准地投落在城门口。一波结束,第二波又攻到,源源不断落下来的石头一直堆到城墙高,把城门封得严严实实的。他们倒是可以从城楼上踩着落石往下跑了,可落石不断,谁冲上去谁被砸成肉泥。
可以搭攻城梯翻城墙出去,可很显然,对方极可能就是在防止他们夜袭。翻墙出去,说不定就成了送死。
乔烈知道城中有沐瑾的探子,也有人起了投城倒戈的心思,而大军行动从传达命令到行动起来,层层传送下去的时间,足够探子把消息送出城。
城墙封得再严实,防不住暗道。哪怕他想带兵去搜查城中暗道,如今城里这般乱,他再一动,只怕城里得先打起来了。
战事艰难,愁得乔烈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沐瑾的大军在城门外摆开军阵,一群宣传兵拿着牛皮做的大喇叭对着城里喊话:“城里的兵卒们听着,我们大将军知道你们是被强征入伍的。你们原是耕作之人,没有拿过长矛,没有接受过作战训练,是被抓来平白送死的。大将军给你们备了御寒的秋衣,回家的口粮,眼下广庭郡和平川郡已经落入我们大将军的手里,官员也派了下去。你们回到家,村长会给你们分配土地,以后不用再交人头税,种地只需要交三成……”
宣传兵们排成排,声音整齐,一波波轮流喊话,声音通过喇叭扩散出去,传到城里。
他们的声音传不到城里深处,但传在城墙附近,自然让城里的人听了去,人们口耳相传,很快满城的人都知道了。
新兵们冷得挤成一堆缩在大街上,听到传言坐不住了。很多人想要去城墙下听是不是,却让各郡的精锐挡住。在这他们看来,不让听,肯定就是真的了,精锐们有冬衣,他们却挨寒受冻,哪怕是庄奴、佃户出身,胆子特别打,挨打都不敢还手的人,在城中这阵子听多了抱怨和那些平民出身的新兵宣讲,心里也都生出了火气,想回家,想要分到粮食,想要耕作的土地以后都归自己种,可以养属于自己的家禽牲畜。好日子在后头,他们不想给豪族打仗送死。
庄奴、佃户出身的不敢露头跟那些精锐叫板,就紧紧地跟在平民出身的新兵们后面,给他们壮声威。
乔烈听到外面的喊话,再看到城中到兵变了,快压不住了,召集各郡的人,道:“降吧。”
平川郡守叫道:“降?那些兵卒子降了能活,我们降了能活?沐瑾在横断江挡英国公,搭进了整个魏郡大营,沐耀的兵打光了,我们跟英国公是同盟,帮着英国公在打他!”
广庭郡守道:“沐瑾下了命令,破城之后,城中豪族一个不留。”
乔烈看向广庭郡守,道:“你昨晚不是投城了么?贵府留得下了吧!”
帐中的人纷纷看向广庭郡守:原来昨晚那波投石机是你惹来的?
广庭郡守道:“想要活命,可以,得借乔世子的人头。沐瑾敢喊话给新兵们发旧衣,显然是他的冬衣物资到了。淮郡押送七万大军的物资过来,得调动运输队,他们的运输队是辎重兵出身,也是上过战场的可战之兵,至少两万人。沐瑾麾下,管军需的是许瑗,老成国公第五女,骑着骑兵在草原奔袭,到处清剿草原人,凭战功升到营将,坐上了军部左侍郎的位置。就算我们不降,沐瑾继续困住我们,许瑗跟女兵营合兵,照样够打到青阳郡。赖瑶、许瑗,一个府里出来的亲姐妹,两姐妹各领几万兵夹击博英郡侯,青阳郡必丢!”
他抬眼看向乔烈,眼神发狠,道:“乔世子,几郡各兵跟英国公结盟,打不过沐瑾,你是绝无活路,可你死,能换得我们一条生路走。哪怕我们当了战俘,三年后就能得自由身,一身本事,做些生意买卖总还能活得下去,子孙后代还可以去考官投军,再谋前程。”不降,眼看守不住了,一旦城破,他们全都得死。
乔烈身后的护卫闻言立即把手按在刀柄上,刀身出鞘三寸,露出锋芒,他们的目光盯紧广庭郡守,牢牢注意着周围的情形,但凡谁敢对他们的世子不利,必将人斩于刀下。
乔烈明白,从南路大军惨败,沐瑾又聚出七万大军过来,败局就注定了,只是他以为仗着人多能最大程度地消耗掉沐瑾的兵力,却没想到,竟然生生地被困到绝境。
对方只围不攻,仅仅是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新兵没有御寒衣服就能逼死他们。乔烈忽然后悔招这么多新兵,上不了战场,白吃粮食还添乱。
他把底下的人招来,道:“投降,去干几年苦力活,就能回去跟家人团聚。”
青阳郡出来的千总、佰长们齐声叫道:“世子!”他们曲膝跪下,纷纷请求突围,必定拼死护着他回青阳郡。
乔烈说道:“女兵营在平川郡等着我们,我们回不去了,突围只有死路一条,投降能保全你们的性命。”
众人叫道:“世子,只要突围,我们一定能护着你们回去。”
乔烈惨笑着摇摇头。现在何止是沐瑾不让他突围,广庭郡的人还要借他的人头,不会让他走的。他悠悠一叹,起身,回了自己寝居的营帐,留了封遗书交给亲信,道:“我的孩子还小,沐瑾不会杀他们。这封遗书,你好好保管,将来给他们,如果战乱不止,让他们为我报仇。如果沐瑾真的平定天下,治理出太平盛世,他们在太平盛世好好过日子,在祭拜我的时候给我说一声,我也好彻底服气。”
安排完身后事,乔烈拔剑自刎,亲信抬着他的尸体出去,宣布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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