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从严子书来到这儿,就见傅金池这个酒店主人忙得分身乏术,两人还没单独说上话。
那边,傅金池进行了简短致辞,说了几句场面话、剪过红缎后,便亲自引诸人进去参观。
这酒店是庄园式的,依然继承了老洋房的风格,池馆水廊清幽秀丽,外面是铜制栅栏和小碰水池,室内铺陈着花色墙布和复古瓷砖。
严子书混在人群里,听着大家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夸赞“有风格”“很独特”。他也就跟着随口附和几句。
等参观也结束,大堂经理已经准备好招待来宾的茶点。吃完喝完,没事的就可以告辞了。
是的,走过场的流程就是这么快。
门外,傅金池送客,挨个握手告别。
严子书站在最边上,轮到他的时候,傅金池却不急,先把前面的人送上车了,才转回来,用好友似的态度发出邀请:“要不要给我个面子,留下吃顿饭?”
严子书站在原地等他,却故意看了眼宾客的车:“傅先生这不就厚此薄彼了么?”
傅金池笑着说:“实不相瞒,别看来那么多人热闹,其实里头就你一个熟的,哪能一样?”
“怎么会?我刚看还有好几个傅家长辈。”
“长辈是另一回事。招呼起来费心费力,还不够人累的。”
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偏他煞有介事,说得和真的一样。
看严子书没有立刻拒绝的意思,傅金池便趁热打铁,热情地把他拽了去:“刚开业,就当帮我试试餐厅了。走走,我这儿忙了一晌午,也正饿着呢,咱们还没来得及说句话。”
严子书被他拉着,重新往回走,拐几个弯便到了餐厅。
等菜的时候,严子书少不得单独又恭喜几句,祝福开业兴隆什么的场面话。
傅金池自然礼尚往来,也对他最近工作忙不忙之类表示了关心,气氛一时还很和谐。
其实严子书答应留下,也有昨天那通电话的原因。他以为傅金池还会再趁机私聊点袁沐的事:要么是刻意透露给自己一些消息,要么是打算从自己这里刺探一些消息。
结果两者都没有,反而让他也不好主动开口了。
傅金池似乎真的只是专心想请他吃饭。
当然,能在他这种五星级酒店蹭上一顿,似乎也没什么好亏的。
傅金池让餐厅经理简单上几个菜,等菜肴上桌一看,怎么说呢,全都雅得不行。
原来他这里除了提供常见的中西餐点,还有一套特别附庸风雅的特色菜单,还原了不少像《山家清供》这种的古人食谱,什么蟠桃饭、黄金鸡、太守羹、槐叶冷淘、梅花汤饼……
餐厅经理还专门过来,自卖自夸介绍了一通典故,完了才略带得意地离开。
实则太守羹就是苋菜和茄子,槐叶冷淘就是凉面,黄金鸡就是把鸡脱毛后用麻油盐水煮,诸如此类。味道做得是还不错,但看起来噱头的成分更大。
严子书本不欲发表意见,傅金池偏偏还要问他感想。
严子书翻着菜单,只好吐槽了一句:“怎么,不卖宫廷玉液酒?”
然后他才一怔,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和傅金池随意地开玩笑了。
傅金池不以为耻,反笑起来:“那是艺术源于生活。做生意,本来就是这一套把戏。”
他把印得像精装书的菜单坦率地递给严子书,掀开的那页是黄金鸡,上面印了李太白的两句诗“堂上十分绿醑酒,杯中一味黄金鸡”:“你看,有这两句,价格后面就要多加个零。”
严子书笑叹:“果然无奸不商。”
他是笑话傅金池像小品里讽刺的,冠个“宫廷”什么的名头,价格就往天上飙。
可惜这世道,也没有物价局会来制裁。
所谓“高端消费”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傅金池做奸商做得心安理得:“你还做艺术品产业的呢,你们可以天价拍卖,反而嫌我天价宰客?彼此彼此。有钱人消费的是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身份啊,地位啊,尊重啊,反正总要有人给他们提供装逼附庸风雅的地方。”
他露出了和煦的微笑:“反正他们都要烧钱,为什么不让他们在我这儿烧呢?”
“您说的对。”严子书莞尔,“所以您是做生意的料,这才是我的意思。”
傅金池动手给他盛汤:“尝尝,这厨师还是可以的,以前做过国宴的,你在别处吃不到。”
严子书忙接手:“我自己来。”
两人的手指碰到一起,他缩了一下手,傅金池已经把汤碗放在他面前。
既然有了“黄金鸡”,那当然也要佐上“绿醑酒”。
虽然没有宫廷玉液酒,单看酒水单,这酒也是有些“一百八一杯”的势头。
只不过严子书以要开车为由拒绝了。
傅金池没有多劝,只说:“下次有机会再试。”
严子书本要直接回公司,然而临走时,有人急匆匆地给他打电话:“严先生……”
傅金池识趣地避开了两步,等他接完了才过来问:“怎么,工作有急事啊?”
严子书怔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由自己开口,犹豫了一下,想看看他什么反应,便还是说了:“就是说袁小姐摔了一下,见红了,有可能会流产。”
但傅金池微微的惊讶也不似作伪:“那可得小心点。”
严子书决定赶去医院亲眼确认一下。
然而他今天出行,因为傅为山不在,就不动用他的豪车,而是开的公司公车——众所周知,公车总是各有各的拉胯——就在要驶出金凤台的时候,突然发动机冒烟,彻底摆烂了。
正在门口叫车的时候,傅金池却主动开了自己的车送他。
路上,为了调节气氛,傅金池伸手开了播放器,车载音响开始播送古典乐。
电话又响,严子书接了,那边又是叽里哇啦一阵子汇报。傅金池调低了音乐,用余光扫他一眼,却见严子书也侧过头来看着自己,眼珠子黑沉沉的。
傅金池心头一动:“怎么了?”心想是不是该表明一句,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是的,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傅金池便自然地猜测这一切是出自严子书的谋划。
虽然傅金池提醒过他不要插手,但傅金池也相信,对方怎么会随便听自己的话。
不管是在傅家还是在外头,多少人都这样说:那个姓严的对傅为山多么多么忠心不二,而且也不乏恶意的猜测,说那两人是不是有点什么,就是宝少爷和大丫鬟袭人那种道道。
头回听到这个比喻时,让傅金池想抚掌大笑:袭人机关算尽,不是也没当上姨娘么?
不过此时傅金池也有点奇怪,不是因为袁沐的意外,而是严子书即便听到这个消息,也没有流露出一丝轻松,反而微微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那眼神有点让人看不懂。
也不是得逞,也不是算计,也不是快意,反是仿佛看透了宿命似的看着身边的人。
但那玄乎缥缈的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像山雾一样,疏忽间收敛无踪。
严子书转回目光:“没什么,还送我跑一趟,太麻烦您了。”
傅金池笑笑,一边说不客气,一边重新调高了音乐的音量。
严子书表述得其实还是比较保守。袁沐上午的时候从小广场的台阶上摔了下来,保姆很快发现,叫了120送医,等他们在路上的时候,手术早都做完了,孩子已经没有了。
护士推着小车从门外经过,袁沐住的是单人病房,但她聒噪的父亲始终在旁喋喋不休。
“他妈的你不长脑子啊?费了那么大劲,什么都布置好了,你他妈给我摔成这样?”
“我再说一遍,不是我自己摔下来的,是路过那个广场的时候有人推我一把!”
“所以不是让你安分在屋里待着吗!你他妈非得往外跑,不跑出事不痛快是吧?”
袁沐已经烦得要命:“难道我能一直关在屋里不出门吗?你以为是在养猪啊?”
男人暴躁得要跳脚:“养个猪都能下得了崽!怎么就你下不了!你还不如猪!”
“吵吵什么呀?”护士探进头,“医院不让喧哗!你,病人需要休息,你别打扰她静养。”
袁沐的父亲气得拿了根烟叼上,又被护士给刺儿了一顿。
他心情差到极点,怒而和护士嚷嚷了一通“这儿又没有别人抽个烟怎么了”,然而战斗力终究不敌公立医院久经沙场的白衣天使,索性愤愤摔门而去。
过了一会儿,离开的小护士又回来问袁沐:“有个姓严的先生来看你,你见吗?”
单人病房加了钱的,不让探访者随便进出,得先经过同意。
袁沐闭了一会儿眼,觉得身心俱疲:“算了,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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