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玦约莫一刻便从耳房出来了。
在外间坐了好一会才起身进了里间, 行至床榻外,掀开了闱帐正要上榻,却见床榻之上唯一一张被衾全数被妻子裹在了身上。
好似在无言的抵抗他一样。
……
沉默了片刻, 他还是躺到了床上。
过了许久, 知晓她还未熟睡, 他开了口:“可是生气了?”
半晌过后,里侧的人才慢慢地开了口:“我没生气, 夫君想多了。”
语气平静,好似真的没有生气一样。
谢玦眉头紧皱。
没生气?
没生气,方才为何有那样的反应?
没生气, 可为何背对他, 连一角被衾都不留?
良久的无言,翁璟妩也隐隐犯了困,但身后这人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以至于她虽困, 脑子却甚是清晰。
面对这种情况,也只好像上一回共寝时骗自己是一个人睡的那样酝酿入睡。
正如是骗着自己,酝酿睡意的时候, 又听到背后那许久未出声的人开了口:“往后像方才那样, 有话直接说,便很好。”
听到后边的话, 翁璟妩愣了一下,随即把他的话在心头咀嚼一遍, 有些耐人寻味。
他这意思是鼓励她多反驳一下他的话?
这都是什么特殊的癖好?
思索间,外边的人又来了句:“天色不早了, 歇了吧。”
“嗯。”她敷衍的应了声, 也就没有再说话。
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无声, 终于酝酿得睡了过去。
谢玦听到绵长均匀的轻息,看了眼里侧的背影,也就和衣而眠。
夜深人静,有一缕风从微敞的窗隙吹入,把屋内的烛火吹得忽暗忽明。
烛芯摇曳了片刻后,便熄灭了,只余余烟缭绕和一室昏暗。
谢玦半睡半醒之间,隐约听到细碎说话的声音。
蓦然睁开眼,竟是身在了烛火通明的侯府祠堂之中。
眼前的赫然是自己的牌位。
自己战亡的梦,循环往复的不知做了多少回。如今再见到自己的牌位,倒是没有半分的惊讶。
这应也是梦。
忽然,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我夫妻三载,我问心无愧,可你呢?”
听到妻子略显沙哑的声音,谢玦缓缓转身,只见她一身素衣,目光透过了他,看向了他的牌位。
阿妩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也不知这梦里他死了多久,但阿妩面容憔悴,发髻之上毫无珠翠,像是新寡。
这个时候,想是他尸骨还未寒的时候。
她神色麻木的说着:“你一个月里头就只有那么几日在府中,每次回来都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你自问你有给过我半点温情吗?你若是不喜我,为何不在云县的时候,就同意与我和离了?”
话到最后,她隐约有了情绪,眼神中透露出了怨与怒:“所以你有什么资格先死,让我独自一人面对这么多的糟心事?!”
听闻她的诉说,谢玦面色一凝。
还未等他细想,手臂忽然似有温热柔软靠了过来。
谢玦素来警觉,不过是一瞬便从梦中抽离了出来。
睁开双眸,映入眼中是熟悉的帐顶。
一瞬茫然后,低头望去,便在昏暗之中隐约看见有一条纤细的手臂横在了他胸口上。目光再往旁一瞥,是那就寝前因生气而与他泾渭分明,背对他而寝的妻子。
她紧贴着他的手臂,像是冬日里取暖的人。
在云县,他们虽还未圆房时,但也是共寝在一张榻上的。
夜里天冷,她便是如此,在睡梦中总是不知不觉间凑了过来。
天气转暖后,也就是来了金都后,再没有如此了。
谢玦静默了一瞬后抽出了手臂,把被衾拉了上来,盖在了二人的身上,再而一如既往地把人揽入怀中。
醒来后,谢玦便没了睡意,很难不在意方才所做的梦。
也很难不在意梦里边妻子所控诉。
她说他不喜她。
她说他没有给予半分温情。
她说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烂摊子给他。
他若是真的能预知未来。
那梦中的预警,便是告诉他,在这未来他会战死,只留下妻儿……
若是如此,这侯府确实是一个烂摊子。
谢玦抬起了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许久之后,皆无睡意。
搬回主卧的这个晚上,谢玦半宿未眠。
早间,翁璟妩醒来的时候,谢玦已不在屋中了。
而在她梳妆之际,谢玦回来了。
他从外走近,一身清爽,应是沐浴过了。
他这副模样,显然是在早间带伤去练枪了。
他饮了一口茶水后,看向梳妆的妻子:“一会我与你去陪祖母请安。”
翁璟妩想起明月昨日说宫里的嬷嬷来了,思及往后她要掌管这侯府,宫里来的人自然是不能怠慢了。
“好。”她应了声,然后又道:“听说祖母请来教习几个妹妹礼仪的嬷嬷来了,夫君同去,也显得看重。”
谢玦没怎么在意这些事。
但想起梦中她怨自己的模样,再看祖母先前对她的轻视与现在对孙女的重视,有着巨大的区别。
他摩挲了一下杯盏,开了口:“祖母先前做的事情,你可在意?”
梳好妆,正要起身的翁璟妩却是顿了顿。
在意吗?
自然是在意的。
若不是她的授意,何至于让她失去了孩子?
但思及上辈子那老太太白发人送走了儿子孙子,最后死时那不瞑目的样子,她也就放过了自己,不让自己活在怨恨中。
虽然这辈子孩子是保住了,但这辈子对老太太的所有的孝敬,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好的从老太太手中接管这侯府而已,并无真心。
翁璟妩从位置上站起,浅浅一笑:“夫君说什么话呢?”
“虽然先前确实有些怨,可过了这么久,祖母终究是长辈,我自是不在意了。”
谢玦不言地望着她脸上的宛然笑意,就在翁璟妩以为自己的虚情假意被他看穿了的时候,他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翁璟妩应了声“好”,随后让明月把昨日留下的上品官燕取了出来。
夫妻二人并肩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在快到老太太的院子前,她与身旁的谢玦道:“这燕窝,就说是夫君要送的,祖母会高兴的。”
谢玦望向她,不认同:“是你的心意。”
翁璟妩看了他一眼,一笑:“夫君不明白。”
谢玦皱眉:“什么不明白?”
翁璟妩笑意渐敛,解释:“祖母素来疼爱夫君,可夫君回来后公务繁忙,甚少与祖母请安,时间长久了,祖母便会认为是因夫君娶了我,才会越来越不在意她老人家了。”
谢玦眉头蹙得更紧:“我请安却不曾减少,祖母为何会如此少?”
翁璟妩缓缓与他解释道:“不管夫君的请安有没有少,在府中,一日里头在褚玉苑的时间比在祖母身旁少,祖母还是会吃醋的。但若是夫君平日多说些话哄哄祖母,祖母自然不会觉得是我抢走了夫君。”
说到这,她脚步微微一顿,转身看向他:“祖母吃醋,免不得看我不顺。如此,夫君就算为了往后祖母能对我顺眼些,也多去陪祖母说说话。”
让谢玦说好听的话,很难,但起码能让他多去陪陪老太太。
有谢玦在其中调解,老太太才没那闲心来给她添堵。
谢玦听了妻子的话,不禁思索这些他从没有在意过的事情。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老太太的院子。
他们到的时候,宫里来的嬷嬷已经在厅中与老太太闲聊着了,其他三个堂妹在厅中一旁站着了。
翁璟妩与谢玦进厅子的时候,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了怨恨的视线。
不用多想都能知道是那两姊妹的视线。
崔文锦病倒了,她们还得搬出世安苑,不能陪在母亲身旁,哪怕是她们自己错了,也会把这罪怪在她的身上。
她脚步一顿,转头往姊妹二人看去,面色淡淡。
姊妹二人皆死死的瞪着她。
翁璟妩停下,也让老太太与嬷嬷的愣了一瞬,然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在见到姊妹二人目光中带着怨毒的时候,老太太心下不禁一跳。
那嬷嬷也是略一挑眉。
心中有了大概,只这么一眼,便知要教好这两个姑娘估计是个苦活。
蜀锦一事,若真如这翁娘子说了是她赠的,何至于崔娘子的掌家权没了?
虽然对外只是说那崔娘子病了,管家一事暂时回到了老太太的手上。
可现在看来,那些弯弯绕绕顿时明了了。
翁璟妩只是停了几息,便与谢玦走到厅中,朝着老太太一礼。
屋中的嬷嬷也因谢玦进了屋中而站起略一施礼。
老太太收敛了对俩孙女是非不分的担心,随而看向嬷嬷,与孙媳介绍:“这位是宫中的沈尚仪。”
沈尚仪年纪约莫五十多岁,发鬓微白。
她为女官五品,既有品阶,又是太后的人,身份自然与其他的嬷嬷不同。
而且这人在宫中待了几十年,见多了心思巧妙的人,在她的面前,便也就不能像在国公府那般未见过却能说得出名号了。
对上这人,得谨慎些。
翁璟妩朝着沈尚仪一颔首,姿态落落大方。
沈尚仪也朝着她略一颔首,算是问候了。
简单的礼仪后,夫妻二人落了座。
翁璟妩望回老太太,温声说:“昨日夫君进了宫,得了赏。赏中有上品官燕,夫君听说祖母夜间长因咳嗽夜不能寐,特意嘱咐今早请安的时候顺道送过来,让祖母用这官燕来炖雪梨,可祛痰止咳。”
面色平静的谢玦:……
他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他更不知这燕窝炖雪梨还能止去痰止咳。
老太太听到孙子记挂着自己,这几日心头上积郁也消散了不少,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看向沈尚仪,免不得夸自己的孙儿:“在这么多个孩子中,就属这玦哥儿最像他的爷爷,这沉默寡言的脾气都像极了。还有这对别人好却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的缺点也像。”
谢玦看了眼祖母那脸上的笑意,又想了想方才阿妩所言。
好似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尚仪也坐下,面露笑意:“这可不是什么缺点,比起付出一点好就邀功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更可靠?”
说罢看向谢玦,又是一笑颔首,继续道:“再说老侯爷那沉默寡言的性子便代表着稳重,不然又怎能挣下这爵位?侯爷与老侯爷性子相似,定然也会如老侯爷那般让侯府荣光无限。”
谢玦听着二人对自己夸大其词的夸赞,复而看了眼身旁笑意婉约的妻子。
他发现,她的这张嘴,好似越来越会说好听的话来哄人开心了。
那么。
对他,她是否也会只是说好话来哄自己,但其实并不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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