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次评估江叙的身体状况, 并与参与手术的专家小组进行讨论之后,沈方煜将手术日期确定在了之前算出的预产期当天——四月一号,愚人节。
江叙也提前一周, 搬进了郑奇为他们准备的住所。
沈方煜每天会抽出一部分时间去济华主刀维持手感,以及和手术小组开会,其他的时间, 他基本都宅在家里陪江叙。
于是江叙和沈方煜一起,又把kenn的手术视频和艾伯特的前半段视频反复推演了无数遍, 那篇论文两人都快能背下来了。
经过一系列的斟酌和讨论,最后的术前准备和手术方案基本都是参照kenn的论文来准备的, 只是在一部分细节上增加了改动。
郊区的房子比市区要宽敞不少, 地方也收拾得很干净, 地段相当安静, 两个人在书房要么看文献, 要么讨论,要么一起看那个快被看吐了的视频。
偶尔沈方煜都忍不出吐槽两句, “都高考完十来年了,我感觉我好像又回到高三那时候了。”
题一遍又一遍地做, 卷子一遍又一遍的考, 不停地重复、分析、总结、反思, 眼看着那个红色的倒计时牌数字越来越小。
江叙低着头看平板, 昏黄的夕阳落在他的侧脸上, 沈方煜看过去,甚至恍惚间有种江叙和他一起坐在高三的教室里备考的错觉。
手术时间一天一天接近, 最后一个染满落霞的傍晚, 最后一遍看完视频时候, 沈方煜关掉了投影, 也夺走了江叙手里的平板。
“不看了,今天晚上必须好好休息。”他站起身,双手去拉江叙,“走,去给你做虎皮青椒吃。”
江叙的旋转椅跟着沈方煜的动作转了九十度,被迫面向他。
他略有些无奈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沈方煜牵着他两只手,微微仰着头望着沈方煜,抨击道:“你自己不学还不让别人学。”
沈方煜让他气笑了,“这时候你就收一收你的学霸之心吧,江第一。我这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临时抱佛脚才要一直看呢,我都烂熟于心了,错不了。”
“挺自信。”江叙偏开头笑了笑,抓着沈方煜的手晃了晃,“拉我起来。”
沈方煜用了点劲儿,他便顺着力道跟着站起来,松开手扶着腰感慨道:“真是越来越沉了。”
“让我称一称?”
沈方煜说完,突然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江叙见怪不怪,知道沈方煜摔不了他,也懒得挣扎了,任由他抱着。
“你现在怎么脾气这么好了?”沈方煜惊叹道。
江叙手绕过他的脖颈搭在他肩上维持稳定,闻言道:“习惯了。”
一个大人带一个孩子的重量还是颇有些费劲,沈方煜穿过客厅,把江叙抱进餐厅,给他在椅子上垫了个软垫才慢慢放下去。
沈方煜一边洗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
“哎江叙,你高考前一个晚上在干什么,失眠了吗?”
“高考前?我想想……”
江叙单手支着头,看沈方煜系了个围裙在那儿煞有其事的样子,还颇有几分大厨的味道。
“我记得,我当时好像特别想吃泡面,”他说:“但我爸妈一直不让我吃,所以我放学之后就去超市买了一盒,趁我爸妈睡了之后,偷偷泡了,吃的还挺香。”
“应该吃完我就睡了,没怎么失眠。”
沈方煜听完,似乎终于明白了江叙家为什么有那么大一个泡面塔。
“你呢?”江叙问他。
“我去我家附近那个电影院看了场电影,那会儿电影院还没现在这么热闹,b市人也少,电影院连五分之一都坐不满,我有个亲戚在那儿放电影,我那天放了学,不想学了,想着反正家里也没人,就跑过去了。”
“你还记得你看的什么吗?”
“不记得了,”沈方煜坚定道:“但反正绝对不是鬼片。”
江叙忍不住笑出声,半晌,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沈方煜身后去解他的围裙。
“你干什么?”沈方煜逗他,“厨房py?”
江叙横了他一眼,在对方的笑意里,把他的围裙扯下来一半,“别做饭了,我们买泡面去。”
“啊?”
“说不定……”江叙顿了顿,淡声道:“今晚做了高考前做的事,明天也会像高考那样顺利。”
沈方煜闻言一愣,眼睫很轻地颤了颤。
片刻后,他擦干手,顺着江叙把围裙脱下来,牵住他的手道:“行,迷信一回,咱俩买泡面去。”
两个明天就要上手术台的医生忙里偷闲,认认真真地坐在一起吃了两盒泡面,顺便就着鲜香扑鼻的调料香,用客厅的投影看了一场笑点频出的喜剧电影。
也不知道是因为压力太大,这一刻反而释放了,还是因为一直看恐怖片,偶尔来一部喜剧片格外新颖,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少见地放松而惬意。
晚上收拾完躺下的时候,沈方煜拨了拨江叙额前的头发,回忆道:“第一回看你笑得这么开心。”
江叙很轻地勾了勾嘴角,没出声。
沈方煜望着他,见他沉默,又亲了一下他的手指,“想什么呢?”
江叙的手搭在腹部,一直没回答他,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对沈方煜道:“跟她说一句‘明天见’吧。”
“好,”沈方煜只是短暂地怔愣了片刻便坐起来,低下头吻了吻江叙隆起的腹部,温柔而亲昵地对笑笑说了一句,“明天见。”
或许是这句“明天见”让一直闹腾个不停的小姑娘有了期待,这天晚上,她少见地善解人意,没有打扰江叙的瞌睡。
其实江叙原本以为自己今天必然会失眠,然而事实上,他却比这一个月以来的每一天晚上睡得都要安枕,入睡得太快太沉,他甚至连沈方煜失眠到很晚都没发现。
清晨提前预约的汽车一路带着他到了医院,术前的禁食禁水让江叙有些没精神,进行过术前检查后,他换了衣服和鞋,头一次以病号的身份走进手术室,却发现里面只有沈方煜一个。
“其他人呢?”江叙问。
“等会就过来。”沈方煜说:“你先去躺着吧。”
他帮江叙调试了一下提前装的隔断帘,还有头顶的一台小型播放仪——这是江叙的要求,他希望可以观摩全程的手术过程。
沈方煜担心他看这种场面会出现应激反应,江叙只是对他道: “你敢看,我就敢看。”
“这个视角可以吗?”他问。
江叙点了点头。
沈方煜伸出手,比了一个向上的大拇指,“这个手势是暂停,”他又比了一个向下的大拇指,“这个手势是你有话要跟我说。”
为了防止意外,他们准备了全程吸氧,氧气罩会影响江叙说话,沈方煜就想出了这些小暗号,“你要是术中觉得有问题,无论是你的身体出现状况,还是你留意到了什么细节,或者开腹后情况特殊,需要跟我讨论术式调整,可以随时打断我。”
江叙“嗯”了一声,等了好一会儿,发现沈方煜还站在他身边磨磨蹭蹭,酒精在他头顶的屏幕上擦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是想消毒还是想把他熏晕。
江叙呛咳了两声,孕晚期波动的激素让他变得略有些烦躁,“磨叽什么,你行不行?”
很奇妙。
江叙这一句仿佛又回到了两人针尖对麦芒时候的话,让沈方煜一直盘旋在心里的紧张感突然就淡了,甚至还能开出一句玩笑:
“别怕,我以我多年的从业生涯向你保证,你要是没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我花钱给你买墓地。”
江叙偏开头,“谁特么怕——”
只要说不怕……就不会怕。
氧气罩扣在江叙的脸上,封住了他的声音。
在打开手术室的摄像头前,吊儿郎当的沈医生眼里只剩下了剖白的爱意。
“我现在不能吻你,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叙,”沈方煜说:“虽然这个孩子在愚人节出生,但是相信我,我不是来搞笑的。”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按下录像和录音的开关,然后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准备消毒和麻醉。”
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手术小组已经各司其职,而沈方煜脸上也已经看不出太多的神色了。
蓝色的手术帽覆盖住了他的头发,他举着洗净的手,在江叙的注视下,等待站在身后的护士为他系无菌手术衣背后的系带。
套上白色的乳胶手套,包裹住袖口,解开腰间活结,把右侧腰带交给护士,旋转包裹住背部后,再缓缓系上胸前的结。
做过无数遍的动作在这一刻看起来依旧娴熟,和每一次似乎都没有区别。
沈方煜走到手术台前,望向已经完成铺巾消毒的区域,在浅蓝色口罩的遮挡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深呼吸。
铺巾面积很广,从这个角度,他是看不见江叙的脸的。
所以他垂下眼,拿起手术刀的时候,必须成为绝对冷静的主刀医生。
锋利的手术刀将爱人的身体层层剖开,一道又一道的指令持续发出。
“准备取出胎儿。”
“清理羊水和羊膜残渣。”
“确认子宫缩短情况。”
“准备腹腔探查。”
“各脏器情况良好,准备切除。”
“……”
沈方煜的手很稳。
江叙的生命体征也很平稳。
他冷静地看着屏幕上熟悉的手术画面,反复在大脑中对比和kenn的那台手术。
除了在听到笑笑哭声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加快之外,他的各项数据都相当稳定。
而接生过许多孩子的沈医生只来得及看了一面他的女儿,剪短那根脐带,便把关注点落回了江叙的身上。
那个哭声很响亮,她头发很黑很密,脸色很红很润。
刚出生的小孩多半皱皱巴巴,身上沾着各种脏东西,可笑笑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叙的洁癖遗传给她的缘故。
但只看了一眼,沈方煜就知道,那是一个很健康的宝贝。
为了不干扰手术继续进行,新生儿科的医生将小丫头带去了另一个房间,事先准备的保温箱并没有用上,小姑娘在医生们众星捧月的环绕下享受她刚刚来到人世间的时光,而他的父亲们还在手术室里全神贯注地奋战。
但是或许从这个幸运的小宝贝出生起,她就给她的两位爸爸加了超强的幸运buff值。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手术过程相当的顺利,江叙的体内脏器没有任何黏连,与kenn视频中的那例患者的脏器情况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整个手术过程中,提前准备手术方案基本没有任何改动,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每一步都相当有把握,可以说是对kenn那台手术的完美重复。
因为情况顺利,而沈方煜的动作也足够利落,整场手术做下来甚至比kenn的用时更短。
这是术前大家最不敢幻想、也最不敢期待的情况。
但它成真了。
悬置已久的心终于稍稍松下来些许,在做收尾缝合的时候,沈方煜忽然就想起了昨晚和江叙一起说的关于高考那些话。
临近高考那半年,他压力其实也特别大。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考状元,一定不能比他哥差,为此夙兴夜寐,翻遍了高考题,做了无数加大难度的竞赛题。
而四中作为b市最强的两所高中之一,更是在一模二模三模都拔高了难度,考得学生们怨声载道,惶惶不可终日。
那时候为了所谓的“鞭策学生”,无数高难度的题目被堆砌在两个小时或者两个半小时里,全程必须跟赶命似的写,稍微分心一秒,就可能写不完考卷。
可到了最后,等沈方煜坐在高考考场上,浅浅扫了一遍卷子的时候,却发现镇卷石压着的考卷难度相当中规中矩,全部都是训练过千百遍的套路。
他曾想过无数次万一没考上状元,万一看错了条件,万一写漏了哪个小数点,万一遇见了他根本无从下手的题目,万一整体难度太高,卷子根本做不完,那该怎么办?
可事实上,那些情况都没有发生。
人生许多时候,大概真的就像那次高考一样。
往往最难的是准备的过程,而最要考验的是期间的心态。
而当准备足够充分,心态也足够稳定,真正到了挑战的那个时刻,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
机会是交给有准备的人的。
做了那么多的准备,设想过无数种惊心动魄的情况,甚至连生死都想了一万遍,最后却发现,因为太顺利太简单,那些都没用上。
那是幸运,也是老天爷偶尔高兴的时候,对不畏难的勇敢者给予的馈赠。
就像现在江叙,还有当年的他。
他还记得最后一门考试,反复检查两遍后,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
百无聊赖的沈方煜看了一眼窗外,绿意盎然的夏天,太阳亮的晃眼。
交卷铃响,他拿着透明的文具袋和准考证走出考场,扑面而来的满是日光。
他站在走廊上对着太阳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却没有留意到就在他不远处,一个六中的学生和他一样靠在走廊上,沐浴在日光下,认真地观察着外面树梢上细闪的光,还有纷杂的影。
六中和四中接考生的大巴车分别停在停车场的两边,一个打着“六中必胜”的横幅,一个贴着“四中夺魁”的口号。
而他与他未来的爱人擦肩而过,走向了两辆大巴,开往了两所不同的学校。
但没关系。
因为就在这天晚上,他在b市的网吧,再次遇到了那位六中的学生。
而这一遇,就是一生。
“辛苦了辛苦了。”
“沈医生辛苦。”
“你们也辛苦了。”
“……还有患者,”沈方煜不能说他的名字,却一定要把这句录进去,“辛苦了。”
录像在互相道辛苦间被按下了暂停键,麻醉医师对沈方煜道:“你先去休息吧,连着做了三四个小时呢,这里我来看着就行。”
沈方煜摇了摇头,硬生生守着江叙麻醉结束,把他推进了icu。
其实江叙的情况很好,大家一致认为不用进去,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打算先住一晚,以免后续有什么突发情况。
江叙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有些疲倦,在众人散去后,沈方煜坐在床边,握住了他挂水的那只手。
“你看见了吗,”他说:“笑笑特别漂亮。”
江叙没有用肉眼看到她,却通过沈方煜为他准备的屏幕,见到了笑笑从他身体里出现并离开的那一瞬间。
他其实有些想见笑笑,但是现在并不是非常合适。
大抵是注意到了江叙眼中一闪而过的愁绪,沈方煜开了句玩笑,“你的五脏六腑也特别漂亮。”
“嘁,”江叙抬眼看了看天花板:“没见过你这么夸人的。”
见他眼里有了一点笑意,沈方煜握着他的手蹭了蹭自己的脸,“早上起床的时候,章澄跟我发消息,说房子的事定下来了,等你有精力了,我们就可以开始看户型图了。”
江叙很轻地“嗯”了一声。
四月的第一天,鸟鸣清脆而悦耳。
下午两点钟的太阳日头正盛,在春意盎然的树上,点出了斑斓的碎金。
“再过两个月,荷花就该开了,”沈方煜说:“我们可以带笑笑去植物园看荷花,等到了秋天,就带她去a医大的木芙蓉花树下拍照,冬天咱们可以去梅园……不过,”他揶揄道:“去梅园就别带上笑笑了。”
江叙轻轻瞪了他一眼,沈方煜勾起嘴角继续道:“等明年的春天笑笑满周岁的时候,我们就带他去看漫山遍野金灿灿的油菜花,我帮你扛设备,你给她拍照,绝对比影楼里拍的还好。”
“……我们要拍好多好多照片,贴在家里也行,做成相册也行”
“我们还要住更大更好的房子,要和笑笑一块儿,过更好更幸福的生活。”
一年有四季,人生有四喜。
美好而绚烂的梦寄托着无限缠绵,江叙闭上眼睛问:“这是沈医生给我开的医嘱吗?”
“对,”沈方煜的声音很温柔:“不过还差最重要的一句。”
“江医生,”他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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