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煜登时丢下水和面包, 一边感慨着江叙给他带来的好运气,一边飞快地往楼下跑去。
轿车停在别墅门口,从上面下来了三个人, 沈方煜一眼就认出最后一位下车的是艾伯特,男人一头浅棕色的头发格外好辨别, 尽管戴了口罩,依然能借着月色看清他眉眼大致的轮廓。
沈方煜丝毫没犹豫, 直接赶在艾伯特医生进门前, 追在他身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艾伯特诧异地回头,似是没料到这个时间点他别墅附近会有人。
与此同时,在他之前下车的两个黑衣人迅速往他身前走了两步, 做出了警戒的姿势。
“是谁?”两人同时发问。
见他们三人的动作停下来,沈方煜放缓了速度,打开手机的电筒, 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看清他的脸的一瞬间,艾伯特惊呼了一声,“沈?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黑衣人交换了一个视线,艾伯特冲他们摆了摆手, “不用担心, 这是我来自z国的朋友。”
他说完又指着两个黑衣男人对沈方煜介绍道:“这是我的保镖。”
“保镖?”
“是的。”
艾伯特引着沈方煜走进他的别墅, 指着客厅的沙发道:“坐吧。”
两位保镖进门后,一位守在艾伯特的身边, 另一位沿着每个房间, 探查了一遍别墅的情况,而后两人对视一眼, 一同退到了门口, 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了两位医生。
艾伯特淡淡地瞥了一眼两位保镖, 没什么形象地往沙发上靠了靠,扯松领带,翘起了二郎腿。
饶是这样,沈方煜依然能看见他面上的憔悴。
“你一直守在我家门口?”艾伯特问。
沈方煜没有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是,我来是想问你,直播中断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像你了,沈。”艾伯特忽然笑了两声,“这是你第一次目的性这么明确地跟我聊天,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跟我寒暄几句,问问我的近况,或者说,你应该告诉我,你是因为担心我才来的。”
沈方煜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情急失态,他顿了顿,正想找补一句,艾伯特却满不在乎道:“不过没关系,就当你是为了我来的吧。”
他说:“出事之后,我已经几天没见过我的朋友们了。”
“原本这个时候,这里应该在举办庆祝酒会,而我的小提琴家朋友会为我开一瓶香槟。”他自嘲地摊了摊手,“可惜现在没有酒会,没有香槟,也没有小提琴。”
沈方煜望着他没有说话,或许这种时候,在一个骄傲的医生面前,沉默是最好的安慰。
半晌,艾伯特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情绪,对他抛出了三个字,“是血栓。”
“由于孕期胎儿的压迫,脏器拥挤,患者体内形成了静脉血栓,卵巢摘除后,大量的血管重接过程导致血栓进一步累积增大,我们提前算好的抗凝药物剂量不够。”
“加上胎儿取出,血管压迫骤然解除,血栓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艾伯特苦笑了两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冲到了肺里。”
“人还活着吗?”沈方煜问。
“活着,但始终是昏迷状态。”
肺主导氧气的交换,由于大脑活动对氧含量极为依赖,即使是短时间的缺氧,都有可能对大脑造成较大的损伤。
艾伯特说:“这件事因为我的鲁莽,导致我的国家陷入了很尴尬的境地,政府勒令我暂时不要将情况对外公开,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沈,你很聪明,应该能想到。”
沈方煜:“你们还在等他醒过来。”
艾伯特点了点头。
s国原本是个存在感不算太高的小国家,可眼下有关这起医疗事故相关的讨论愈演愈烈,导致一直不怎么被人在意的s国也受到了大量的关注。
在艾伯特胆大妄为地决定全球直播时,就已经有不少国家开始联合抨击s国,认为其不应该放任艾伯特医生为不适合受孕的患者施行辅助生殖技术,要求s国整改相关法案。
而现在艾伯特的失败直接在这些质疑上添了一把烈火,让那些口诛笔伐的发言人们纷纷把矛头对准了s国,更有些跋扈的国家,已经开始试图干涉s国的内政了。
现在或许只有病人醒过来,配合他们接受媒体采访,才能最好的消弭先前手术事故给国家带来的争议。
“沈,我知道,你是来积累手术经验的,可是现在或许,我能告诉你最有价值的经验,就是不要动这台手术。”
沈方煜没有想到,前不久还那么自信的艾伯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艾伯特的双手松松地交握着,眼里不掩郁色,“前半段的直播你们都看到了,那些人不懂,你应该知道,我的病人和kenn的病人……根本就不是一个难度。”
这台手术就像是开盲盒,无论先前做了多么周到的体外检查,依然难以完美预料开腹之后的结果。
而对艾伯特来说,没有什么人会在意他的手术难度是不是比kenn更高,大家只知道同样是男性妊娠后的剖宫产手术,kenn成功了,而艾伯特失败了。
或许是看出了沈方煜眼底的不信服,艾伯特劝道:“沈,我知道你是z国顶尖的优秀医生,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就像我,我做主刀十年,从来没有一位患者在我的手术台上出过事,我也曾经年少成名,在我们国家被捧得很高,他们都说我是天才。”
他带上了几分嘲弄而夸张的语气:“到最后我也觉得我就是s国的天才,我甚至觉得我不止能做s国的天才,我还能做让全世界都震惊的天才。”
“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除了上帝,没有人能自负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沈方煜说:“我不信上帝。”
“你可以不信上帝,但你最好别太相信你自己。”
艾伯特看起来十分颓丧,他给自己拿滚水冲了一壶咖啡,又给沈方煜倒了一杯。
“有糖吗?”沈方煜问。
“没有,”艾伯特说:“苦能让人清醒,我想……我以前就是甜咖啡喝得太多了。”
沈方煜垂下眼,喝了半口泛着酸的黑咖啡,到底还是没再继续。
艾伯特倒是像尝不出苦味一样,借酒消愁似的一杯接着一杯。
“你去我城里的房子看过吗?”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现在我就是s国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每天都睡在医院,只有声称要拿资料的时候,才能来我这边的家里坐一坐。”
艾伯特指着门口的两个保镖说:“他们也是s国的政府派来的,在我看顾病人的这段时间内保护我,同时也是监视我,你相信吗,沈?”
他按了按耳朵,“他们这里塞的耳机正在监听我们的对话。”
也不知道喝下去的到底是咖啡还是酒,艾伯特大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随意道:“不过我不在乎他们监不监听,他们已经把我的银行账户冻结了,我现在就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白鼠,想逃出国都不行。”
“如果我的患者能醒过来,我就能恢复自由,可一旦他死在icu里,我就会被推出去谢罪。”
“我的上帝啊,我现在只希望这倒霉伙计能醒过来,否则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钱,事业,还有未来,而且他的人工受孕是我做的,他要是死了,我会无法原谅我自己的”
他说着说着掉了两滴眼泪,显然也是忧惧已久。
“或许你们的国家不会这么做,也或许只要你不像我这么高调,你不会落到我这个下场,但是沈,你还是得想好,手术失败你得承担什么,这台手术,绝对没有我们之前想的那么容易。”
眼见沈方煜不回答,他真诚道:“虽然知道你是为了手术结果才来的,但是看在你在这种时候还愿意来看我的份儿上,我衷心地劝告你,还是让你的患者去找kenn做手术吧。”
“他是m国首屈一指的医生,拥有全球最好的医疗资源,还有一次成功的经验,顶尖的反应能力,噢!该死,我居然在夸他。”
艾伯特说到这儿忽然抓了抓头发,“我恨kenn,我恨死kenn了!”
沈方煜看过去,发现艾伯特浅棕色的头发里不知何时掺了很多白发。
“那患者现在在哪儿?”他问。
“被转移到了另外一家医院,”艾伯特抹了把脸,问道:“你想去看看吗?”
沈方煜思考了很久,然后对他说:“好。”
艾伯特的患者姓贝克,两人跟着保镖一起,驱车漏夜前往了贝克先生所在的医院。
据说这位贝克先生非常的富裕,坐拥无数家大小企业,是s国赫赫有名的商贾之一。
起初艾伯特数次拒绝他想要人工妊娠的请求后,贝克先生曾提出给艾伯特提供巨额的科研经费,也因此使艾伯特动摇,决定了实施这项手术。
现在贝克先生被转移到的这家医院,也是他自己持股的一家医院。
特殊的贵宾独立icu病房只有贝克先生一位患者,但意外的是,病房外还坐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医护人员,穿着精致而优雅,只是面容颓丧,显然也很久没有合眼了。
见到他们,她站起来,勉强维持着礼貌向艾伯特医生问了好,艾伯特指了指沈方煜,向她介绍道:“这是我的一位同僚,希望来看看贝克先生,可以吗?”
沈方煜冲她友好地点了点头,对方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地停顿了片刻,也报给他一个得体的微笑,“当然可以。”
复杂的消毒环节结束后,沈方煜和艾伯特医生一起站到了贝克先生的面前。
昏睡中的贝克先生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头发,和一张看起来并不像商人,反倒像是艺术家的脸。
只是现在,他浑身都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大大小小让人眼花缭乱的仪器占据着icu的病房,让被簇拥在中间的贝克先生看起来格外羸弱渺小,看起来如同一只将碎的花瓶。
从冷冰冰的文献中看到一些记录,和从画面上真实见证一场失败,感觉是不一样的。
现在这位手术失败的病人就无比真实地躺在沈方煜面前的icu病床上,生死难料。
莫名地,他忽然觉得手脚有些发凉。
贝克先生的皮肤很白,江叙也很白。
视觉冲击很可怕,甚至有那么一刻,沈方煜看着贝克先生,脑子里突然闪过了江叙也躺在icu里的画面。
艾伯特没有藏私地半掀开患者的被子,详细地跟沈方煜介绍着现在维持患者存活的手段。
贝克先生的腹部因为怀孕被撑起来的皮肤和肌肉,尚未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刀口和缝合依然清晰,侧腹开了一个小孔,透明的塑料袋里接着黄色的引流液。
这不是沈方煜第一次见到患者这样的躯体,他做过那么多台大大小小的手术,插过无数根引流管,缝合过无数个刀口,平静地剖开过无数次患者的腹部和子宫。
但这是沈方煜第一次因为患者的躯体产生恐惧。
因为江叙。
他在旁边无声地看着艾伯特操作,步伐缓慢地随他走出icu,脑子里一阵嗡鸣,直到艾伯特忽然拍了拍他的肩,他才骤然回神。
“你刚没听到我说的话吗?”艾伯特问他。
沈方煜眼神失焦地问:“你说什么?”
艾伯特撇了撇嘴,没什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准备好什么时候回国了吗?如果你需要在这里再住几天,可以先住在我家,只是我可能没办法每天都回家招待你。”
“我想……先坐一会儿,可以吗?”沈方煜发现他腿软得有些走不动路,“我还有工作,后面我会自己回国,不用麻烦了。”
“好吧,”艾伯特耸了耸肩,瞥了一眼守在外面的两个保镖,“那我先走了,我得继续去看文献想办法怎么救活这个倒霉蛋了。”
他转身的时候拍了拍沈方煜,对他道:“记住我警告你的,你是位优秀的医生,你有光明的未来,没有必要把你的人生像我一样毁在一场手术上。”
沈方煜垂下眼,“可是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那你就更不应该接手了,”艾伯特隔着玻璃看了看icu病房里的贝克先生,又看了看病房外的女人,压低了声音道:“除非你能接受亲手将他送到那里面。”
说完,他便耸了耸肩,转头离开了。
沈方煜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怔忪了许久,最后面无血色地扶着墙面,坐到了icu病房外的椅子上。
椅子的另一头,刚刚那位优雅的夫人见他坐下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叫住他。
“先生,”她问:“我能和您聊一聊吗?”
沈方煜这会儿没有和人聊天的心情,但他听那位女士声音恳切,也不忍心拒绝。
他松开抵在眉心的手,抬头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贝克先生的妻子,您可以叫我黛西。”那位女士先自我介绍道。
听到她的话音,沈方煜的眼睫很轻地颤了颤。
当艾伯特说贝克先生一直执意希望妊娠的时候,沈方煜曾思维定势地将贝克先生理解成了不婚主义者或者同性恋群体。
因此即使黛西一直盘桓在贝克先生的病房之外,他也下意识地以为她只是贝克先生的助理或者姐妹。
没想到竟然是他的妻子。
“我想请问,您是艾伯特先生请来的帮手吗?”黛西女士带着几分不安的试探问道:“您刚刚看了我丈夫的情况,他……还有可能醒过来吗?”
沈方煜很熟悉黛西女士的表情。
即使国籍、相貌和肤色都不尽相同,可大概全天下的患者家属,包括他自己,在遇到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表情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表情,真的很想让人脱口而出安慰一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是任何人都可以说这样的话,除了医生。
因为医生必须为他的每一句判断负责。
所以最终沈方煜只能对她说:“抱歉,我不能给您任何保证,而且我也只是一位来向艾伯特求教的医生。”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话已经听了太多遍,听到沈方煜开口的时候,黛西的眼底看起来并没有过多失望的神色。
“没关系。”她平静地笑了笑,“打扰您了。”
沈方煜也礼节性地对她道:“没事。”
两人隔着一截空出来的座椅各自沉默着,单人的icu病房很安静,除了医护人员偶尔的脚步声,几乎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人交流,心里实在压抑,而沈方煜是这里唯一有时间和她说话的活人,又或许,黛西女士认为她应该对沈方煜做出提醒。
于是约莫半小时后,她再度开口打破了沉默。
“艾伯特医生的手术失败了,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位m国的kenn教授曾经成功完成了类似的手术,我以为您更应该去向他求教。”
“我知道。”
黛西的眼里露出几分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舍近求远。
“kenn的病例,能研究的我都研究过了,至于向他私人学习,”沈方煜摇了摇头:“kenn教授似乎并不喜欢这种打扰。”
“但艾伯特医生的经验也很重要,”沈方煜解释道:“因为相关的病例太少,每一份病例都相当珍贵。”
“如果这台手术有一百种我可能会没有留意到的失败原因,那我每多了解一个,我能成功的概率就能多一些,哪怕它只是从百分之一变成九十九分之一,对我来说也值得。”
黛西听完,半晌没有言语,许久之后,她忽然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希望我是kenn,或者是你,或者是任何一位有医师执照的医生,这样我至少我能像你一样为我的丈夫想办法,而不是徒劳地坐在这里等待。”
沈方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黛西说:“我的患者,也是我的爱人。”
“男人?”
“男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黛西显然十分意外,她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溢满了不可明说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沈方煜,“您看,这是我的孩子。”
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皱皱巴巴的,却依旧不掩可爱。
“他很健康。”沈方煜说。
黛西淡笑着点了点头,大概唯有看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才会稍微真实一些。
她收回手机,隔着玻璃看了一眼icu中的丈夫,对沈方煜补充道:“这是我的丈夫,为我生下的孩子。”
饶是有所猜想,被证实的时候,沈方煜依然愣了愣。
大概走投无路,恰逢又遇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时候,倾诉欲就会变得格外旺盛,黛西在心中憋闷已久的愁绪,终于在沈方煜这个同病相怜的陌生人面前得以表达。
“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但我和他结婚数年都没有怀孕,”黛西说:“直到我五年前被查出子宫内膜癌,不得不切除了子宫。”
“那时候我很灰心,我的先生安慰我,我们两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幸福,于是我渐渐放弃了养育孩子的愿望,只是偶尔会忍不住羡慕别人的孩子,偶尔也会向他发发牢骚,抱怨上帝不公。”
“直到有一天,我的丈夫突然出现了便血的症状,当时我们都很害怕,以为他也罹患了癌症,可医生检查完之后告诉我们,那不是癌症出血,而是经血。”
她的声音低沉而哀婉,诉说着悲剧的起源:“医生说,我的先生体内,出现了一个突然发育的子宫。”
“后来,他找到了艾伯特医生,再后来,他告诉我,我们可以通过辅助生殖技术孕育一个孩子。”
她顿了顿,“……在他的身体里。”
“然后他怀孕了,当时我们都很高兴,像普通的夫妻那样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幸福而美满。”
“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台手术有这么大的危险。”
黛西女士看起来懊悔而苦恼。
“他不明白,我之所以想要一个和他的孩子,完全是因为我很爱他,因为他,我才希望拥有一个揉和了他与我的基因的孩子,如果他能好好的,没有孩子,我也一样很幸福。”
“如果早知道这个手术风险这么高,我根本就不会同意让他冒险去怀孕。”
“他是个商人,他理应比任何人都懂得风险评估。”
黛西看着手机里孩子的照片,眼里溢满了悲伤,“你知道吗?”她说:“知道我丈夫躺在这里的人都说他疯了。”
那一瞬间,沈方煜看着黛西,忽然就明白了刚刚艾伯特刻意压低声音,意有所指的那一句话。
——“除非你能接受亲手将他送到那里面。”
违背本意,伤害至爱的愧疚能吞没黛西。
也能吞没他。
从贝克先生所在的医院离开时,沈方煜把他身上全部的纸巾都给了黛西,然而还是没有止住她压抑已久的眼泪,他只好给黛西冲了一杯盐水,让她不至于水电解质失衡。
离开医院之后,沈方煜退掉了在s国短期租住的房子,给艾伯特写了一封邮件,感谢了他的帮助和建议。
最后,他沿着郊区的别墅,踩着白皑皑的雪道,一步一步往出租车停靠点的位置走去。
雪积得太厚太深,踩起来会有咯吱的声响,靴子被沁湿之后,寒意就会顺着脚一路往上升。空气中仿佛还还漂浮着雪花清爽而寒凉的味道,沈方煜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黛西女士那双像宝石一样深蓝色的眼睛。
染着说不尽的愁。
江叙接到沈方煜的电话时,正准备听他一个学生汇报实验进度。
由于影响因素众多,生物实验的可重复性实在是不忍直视,同样的实验这个学生做了两个月,连对照组的数据都没有稳定下来,气得江叙直接把人提溜到了办公室,打算好好和他谈一谈。
看到来电显示,他站起身,对那位学生打了个手势道:“你再检查一下ppt,等下用英文讲,不要看讲稿。”
说完他走出办公室,接通了沈方煜的电话。
“喂?”
“江叙……”
不知什么缘故,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很空,仿佛身处旷野,莫名让江叙觉得有些冷,像是在雪地。
“怎么了?”他觉得沈方煜有些奇怪。
电话对面沉默了许久,然后沈方煜吸了吸鼻子,低声对他道:“对不起,江叙……对不起。”
江叙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他从济华的高楼上俯瞰下去,医院来来往往的全是步伐匆匆的病人,有的推着轮椅,有的拿着支架,还有人被白色的床单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个头,不知道要转移到哪里。
他不知道沈方煜在抽什么风,但他知道沈方煜在说什么,也猜到了他那里发生了什么。
他和沈方煜之间好像永远有一种默契,他脆弱的时候,沈方煜就会变得坚强起来,而沈方煜脆弱的时候,就轮到他变得坚强起来。
江叙握着电话的那只手在很轻地发着抖,他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用另一只手,压住了它的颤动。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我也没有怀孕,我一样会在几个月后发现我长出一个子宫的事实,一样面临着一场生死难料的子宫切除手术,不会比现在的情况好到哪里去。”
“这个事实与你无关,也没有办法改变,况且,”他抿了抿唇,声音平稳地对沈方煜说:“你当时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反复为了几个月前的一件事情道歉,会让我怀疑你在质疑我的记忆力。”
“我不想再在你嘴里听到一句‘对不起’,”他用手指很轻地摩挲着手机,停顿了一会儿,他对电话那头道:“如果你非要说……可以把‘对不起’换成‘我爱你’。”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走回办公室,捧起了桌上的茶杯。
热水的温度贴着他的指腹,缓缓平复着他手指的抖动。
抬头的时候,那个要做汇报的学生刚拷好ppt,正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江叙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始讲。
他的英语依然很磕巴,讲到一半的时候额头都冒出了汗,可他放在ppt上的实验数据却清晰显示着,他的实验终于重复成功了。
江叙显然很意外,“你什么时候做出来的?”
那学生怔了怔,小心翼翼道:“就……几天前,我按您说的,把之前的实验记录本拿出来重新理了好几遍,找了一下可能有影响的条件,又做了好几次,就重复出来了。”
江叙看着那个学生沉默了许久,直到那个学生都被看得心里发毛了,江叙忽然举起手机,拍了一张他的实验结果。
“介意我把你的成功分享给一个很笨的学生吗?”他问。
从来都是被当成反面教科书的学生愣了,“随、随便您。”
江叙低下头,把那张图发给沈方煜,“一个月前,我硕士二年级的学生哭着跟我说这个实验根本没办法重复,求我让他放弃这个课题。”
“……但现在他成功了。”
他单手打字,手指如飞地对这位“很笨的学生”留下一句反问:“沈教授也要哭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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