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的死人很多,所以判断不会错。”
过冬看着他说道“你真的要死了。”
井九说道“我知道。”
他伤势极重,脏腑尽断,血气已无,哪怕是再珍贵的灵丹妙药也很难救回来,除非能拿到一张仙箓。
过冬说道“在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你见过我。”
过冬说道“就算你是景阳的再传弟子,也不可能这么厉害。”
能带着她从西海剑神的剑下逃走,不是那些所谓的年轻天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必然会震动整个朝天大陆,或者没有人相信。
过冬不相信他只是那名叫做井九的青山弟子。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现在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但眉眼还是那样完美,看着越发不像真人,就像一尊玉雕。
西海剑神躺在海水里时,也有相似的感觉。
“我建议你转成剑鬼,最终可能还是会涣散,但总能多活一段时间。”
过冬的提议看似很简单,却显露了她的见识、道法造诣深得难以想象。
井九没有办法把自己再转成剑鬼,想要活下来需要用别的方法,说道“把你的线借给我用用。”
听到这句话,过冬眼神微冷,问道“你究竟是谁。”
井九还是没有回答,缓慢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
过冬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也伸出了一根手指。
两根手指在海风里相遇。
一触即分。
却无法真的分清楚。
一道极细的、粘稠的丝线在渐渐分离开的两根手指之间出现。
这根细丝线是透明的,随风而凝,迎风微动,显得极为坚韧。
在阳光的照耀下,丝线闪发着金玉般的颜色,只是极淡。
细丝是从过冬的指尖冒出来的。
画面看着就像是春蚕吐丝。
黑铁剑出现,静静悬在沙滩上,就在两个人肩头接触的地方。
井九把那根极细的丝粘在铁剑的剑锋上。
铁剑带着那根丝来到他的腹部,微微颤抖起来。
过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铁剑实际上是在极小的范围内移动,只不过因为速度太快,所以看着就像是在颤抖。
没有过多长时间,铁剑带着那根极细的丝,到了井九腹内另外的地方。
“我在缝背后的皮肉,这时候在修补椎骨上的裂口。”
井九解释道。
过冬无法坐起,看不到那里的画面,只觉得这件事情太过荒唐。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天蚕丝居然被这个男子缝进了身体里,她感觉更是怪异。
天蚕丝是世间最细又最坚韧的丝线,用来缝合伤口最是完美。
只是除了过冬还有现在的白早,没有谁能找到这么多天蚕丝。
铁剑带着天蚕丝在井九的腹内高速移动,不停缝合。
数十息时间后,椎骨上的裂口修复完毕,铁剑移动到别处,开始缝合内脏。
需要缝合的当然不止是内脏本身,也包括表面的那些粘膜与血管,要求更加精确细微。
但铁剑的速度没有变慢,反而更快,带出道道残影。
“怎么感觉更快了?”过冬问道。
井九说道“修复骨头看似简单,其实麻烦,里面那些灰白色的纤维很细,而我的骨头很硬。”
过冬说道“你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
井九说道“研究过。”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铁剑缝合了两截断肠,开始缝合别的。
缝合内脏结束之后,便是肌肉,最后是皮肤。
海风吹着斜阳,时间渐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铁剑结束了颤抖,静静悬在两个人的身前。
如金似玉的天蚕丝随风而断,收进指尖。
过冬望向他的腹部,发现那里光滑如常,只是多了一道极细的血线,再看不出来别的问题。
“你这手艺应该去做大夫。”
井九说道“主要是西来的剑够快。”
那来自十余里外的剑光太锋利,所以伤口才会如此平整光滑。
如果伤口处狼籍一片,就像这片海滩一样,那处理起来会麻烦很多。
当然,这个世界上能够把他的身体斩断的事物本来就很少。
过冬注意到他直呼西海剑神为西来。
这样的问题已经太多。
“这就好了?”她问道。
井九说道“不,这只是缝在一起,接下来要让它们自己长好,这需要很长时间,不过我不会死了。”
过冬说道“那么,现在轮到我要死了。”
她受的不是外伤,而是致命的内伤。
为了确保能够杀死西海剑神,她出手的时候离他很近,遭受的损伤自然也极重。
西海剑神的那一剑,直接断了她的三处道脉。
她这时候身体看似完好,其实颈部以下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就像是瘫痪的病人,而且生机还在渐渐消散。
井九的铁剑就算能缝好最细微的伤口,也没办法治好她的伤。
“你不会死。”
井九说出这句话后,觉得这画面、这对话似乎曾经发生过。
数年前,或者数百年前。
过冬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吗?”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斜阳更斜,晚霞更艳,海面仿佛在燃烧。从远处飘来的死鱼越来越多,引来更多的海鸟,不停向海面落下,然后再次飞起,发出喧嚣的叫声,远远看去,就像是无数粒火星。
井九转头望向她的脸。
紧闭的眼睛就像是两条线,不长不短的睫毛是更多的线,嘴巴是线,鼻梁也是线。
这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与以前的她并不一样。
当年的她谈不上绝世美丽,但可称夺目,不管是在黑山怒河间,还是在繁华人世里,只需一眼便能记住。
不过,不管是哪个她,反正他都一直看不懂,就像她应该也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你的境界还不如现在的我,却想杀西来,究竟在想什么?你在通天境里停滞了数百年,始终无法突破,在我飞升之后,终于决定用那个最凶险的方法,以求破茧而出,蜕化新生……那你为何还要像以前那样活着,为了这些并不重要的事情耽误自己的修行,浪费自己的时间,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裴白发是时日无多,你呢?”
井九看着她的脸,想着这些问题。
夜色渐至,满天繁星,把海滩照亮。
过冬睁开眼睛,映着星光,非常明亮。
水中星就是天上星。
眼前人是什么?
她静静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井九也没有说话,他觉得这样很好,不像很多年前,她不停说着道理,很是烦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过冬睫毛微动,说道“你说过我不会死。”
井九说道“是的。”
过冬说道“那我为什么觉得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或者说一个应该死了的人。
井九的唇角慢慢翘起,形成一道很好看的弧线,用礼貌的微笑当作回答。
“你的脸确实好看,但不要把当作对付我的武器,好看这种概念只是生命延续时的对更优秀血脉的选择……”
过冬说道“而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井九认为她说的很有道理,但不感兴趣。
他不喜欢听道理,也不喜欢讲道理,只对赵腊月说过一些。
而且很多年前他便已经听过冬说过类似的道理,那些是他很想忘记的烦人回忆。
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并不准备相见,没想到局势所迫,还是相见了,而且隔得如此之近,就在眼前。
怎么办?井九直接闭上了眼睛。
过冬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看着井九的脸,忽然得出一个结论。
——虽然自己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好看的脸确实要比难看的脸令人心情愉快。
无论道心还是禅意都不会完全抹杀生命最深处的那些东西,忘情并非无情,不然那就会成为非人。
她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可以轻易接受,所以她就这样看着井九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繁星静穆,永恒不动,只是随时间而变幻明暗,晨光渐盛时,悄然隐去身影。
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用剑识自观,确认身体里缝合的内脏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然后他望向脚尖,尝试着动了动,发现右脚的大拇指已经可以自主动弹。
一夜时间过去,椎骨里的那些灰色的细束终于连上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缓慢地收起右腿,动作缓慢而笨拙,很是僵硬,就像模仿人类的傀儡。
右腿屈起,脚底踩在沙滩上,他慢慢转身,手掌落下,撑住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寸一寸起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画面看着就像放缓了数十倍。
过冬说道“你就像只变色龙。”
井九没有理她,仍然专注地做着自己的动作,直至最后变成了坐姿。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微微蹙眉。
能让他的表情发生变化,必然是最极端的痛苦。
昨日缝合伤口时,他用果成寺的禅功封闭自己的六识。
当年他在神末峰顶刚突破至承意境界便遇着雷暴,就是用这种方法避免被雷声震昏。
但封闭六识会对内脏、肌肉乃至经络的修复再生造成严重的影响。
井九如果想尽快康复,便只能放弃,凭意志熬下去。
好在意志这种事情,他从不欠缺。
他深吸了一口微咸的海风,确认内脏的缝合处没有裂开,脸色稍微好了些,手掌落在过冬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
过冬睁大眼睛,问道“你要做什么?”
井九抬起手掌。
无数道极细的丝线被他的手掌黏扯了出来,在海风里软飘,闪发着好看的光泽。
这些丝线也是天蚕丝,只是不知道怎么能被他从过冬的身体里扯出来。
“你喜欢到处跑,所以要先把你捆住。”
井九把手里的天蚕丝缠在过冬的身体上,就像在裹布一般。
过冬自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说道“听说当年在雪原里,你救白早也是用的这种方法。”
井九说道“是的,但这救不了你。”
西海剑神的境界比偷袭白早的洛淮南高出无数倍。
过冬的伤势也比当初的白早重无数倍。
天蚕茧与水月庵的静修秘法只能稳住她的伤情,却没有办法治好。
过冬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究竟是谁?景阳居然把丹珠古经都留给了你……难道你是他与南忘的后人?”
井九心想还是这般麻烦,自己就不应该来。他自然不会回答她的话,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把丝线往她的身上缠绕,裹的越来越厚,位置也越来越上,过了胸口与颈,便要到脸。
“如果你想顺便堵住我的嘴,可以试试。”
过冬的眼神变得沉静而可怕。
她没有青山弟子那样的口头禅,语气很淡然。
但朝天大陆历史上亲手杀人数量最多的前三名里肯定有她的位置,所以她的威胁要更真实,更有力量。
井九想了想,改变了原先的打算,把天蚕丝沿着她的脸裹了起来。
没过多长时间,海滩上便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蚕茧。
过冬的脸露在外面,就像襁褓里的婴儿。
很可爱。
井九把天蚕丝缠回她的腰间,在那里系了一个扣,然后把另一头系死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召出铁剑,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再次苍白,双眉紧蹙。
他提着过冬向海滩后的树林里走去。
更准确地说,不是走,而是挪动。
好在他系线的位置非常精确,蚕茧的平衡很完美,没有影响行走。
傍晚时分,他终于走出了那片树林。
大概两三里路。
新换的布衣再次被渗出的血水打湿。
井九已经适应了这种程度的痛苦,不再皱眉,只是速度却无法变快。
这时候的他连驭剑都做不到,更不要说用幽冥仙剑,只能用自己的双脚慢慢挪动身体。
树林外是一条泥路,崎岖不平,车轮与牛蹄印已经淡去,看来平日里少有人至。
井九提着过冬向远方慢慢走去。
他想起当年与柳十岁离开小山村,跟着莫师重回青山时的旅途,不明白为何当时自己会觉得走路很好。
然后他开始想念顾家的那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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