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看着阿飘头上的小鬏鬏,觉得有些眼熟。
他想了想才记起来,当年初上神末峰的时候,自己曾经给赵腊月扎过一个。
阿飘的小鬏鬏,想来应该是她的手笔。
赵腊月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用手指弹了弹那个小鬏鬏。
井九说道:“我给你扎的好看些。”
这句话里带着些遗憾,赵腊月自然懂,说道:“我不喜欢。”
人生总是有很多不得已、求不得、爱别离。
比如火锅里的白汤总是先干,赵腊月不肯留长发,每个人都会离开。
井九想开了。
当初神皇把这颗卵交给他保管,就是托孤的意思。
还有几年时间,那就应该抓紧时间。
井九抬起头来,看着还有吃火锅的那几个人,说道:“今天上课。”
阿飘刚兴致冲冲拿着筷子冲到桌边便听到了这句话,不由悲郁莫名。
……
……
“青山以剑拟万物,才有万物一的说法。”
听着井九开篇的第一句话,庭院里的弟子们便感觉有些怪异。
不是说这个道理如何,顾清与元曲以前就受过类似的指点,问题是万物一除了是剑道、是境界,同样也是一把剑。
而那把剑现在……就在他们眼前说话。
不提到的时候还好,提到了谁会忍得住不去想?
井九自然不会在意他们在想什么,说道:“各修行宗派的阵法、雷法、符道、道门玄功都能以剑法拟之,这便是九峰真剑的由来,大道千万最后总能相通,那些你们理解不了,弄清楚剑道的本意就好。”
庭院里的弟子们收敛心神,认真听着。
世间有几个人有机会听到景阳真人亲自讲解剑道?
这一世之前,只有禅子有过这样的机缘。
“剑是用来切东西的,不管是黄瓜还是人头,总之它的作用是把原本一体的事物,切断成两段或者更多段。”
井九说道:“要弄清楚剑道的本意,便是要学会如何切断。”
这道理更加简单,甚至有些俗气,但众人还是听得无比认真。
“万物皆有缝隙,那就是光能照进来的地方。”
井九走到庭院间,指着一个瓷瓶子说道:“就像这个瓶子。”
众人都怔住了,心想这个瓷瓶如此光滑紧密,怎么可能有缝?
顾清更是知道这个瓶子是顾家专门从名窑里买来的珍贵瓷器,按道理来说更不应该有什么瑕疵才对。
“举高些。”
井九走到瓷瓶后面,伸出右手。
无声无声,他的指尖仿佛多出了一个太阳,散发出无穷的光毫。
众人毫无准备,险些被照瞎了眼睛,片刻后才醒过神来,走到瓷瓶的另外一边,只见原先看着浑然一体的瓷瓶里,竟然多出了很多道极细的裂纹,而所谓裂纹其实不过就是光明的交界,并非真正的缝隙。
“光能进的地方,剑就能进,明暗交割,亦是剑道。”
井九说道:“剑道至简,没有那么多讲究。”
卓如岁想着入门后读的剑典,学的那些繁复至极的剑诀,皱眉说道:“按这般说法,境界岂不是毫不重要?”
井九说道:“境界的差别只在于你的剑能飞多远,速度有多快,准确度有多高。”
顾清若有所思道:“距离其实并不重要。”
数十年前他第一次参加青山承剑大会时境界还在井九之上,结果却惨败在井九剑下。
那天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忘记。
“只要飞剑无法及身,破海巅峰与破海初境本就无所区别。”
井九说道:“你们如果境界不够,便尽量拉短与对方之间的距离,若是对方已经通天自当别论。”
还是这般简单。
真这般简单?
“那为什么你可以杀死泰炉真人?”
阿飘的声音从下方飘了起来。
原来她竟是一直跪在地上,双手举着那个瓷瓶,就像画师对着的花架……
挺清美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这样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着实有些可怜,明显这是惩罚。
阿大趴在竹椅上,看着这幕画面,在心里啧啧称奇。
对冥界妖人它自然没有什么同情,都是一口一个的对象,问题是它没想到景园里的这些青山后辈也都如此冷酷。
井九看着阿飘说道:“因为我是我。”
阿飘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自恋无耻的人,却不敢有任何怨言,哪怕腹诽也不敢有。
冥河血誓的可怕她没有见过,但自幼听族里人说过无数次。
“先生,我又不能修行青山剑道,听这些没用,您当我老师,总要教我些什么吧。”
阿飘仰着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井九。
按照以往的惯例——准确来说是太平真人收冥师的惯例——她称井九为先生而不是师父。
井九说道:“三年之后我会教你魂火之御。”
阿飘不依了,说道:“当年皇叔祖把冥皇之玺给你,你肯定就答应了他要教我,为什么要等三年?”
井九说道:“我答应的是替他选个继承人,然后教那个继承人教魂火之御。”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他可以不选阿飘做下代冥皇,那自然就可以不用教她魂火之御。
阿飘觉得生活好难……哭兮兮说道:“好吧,那这三年里我做些什么?就等着您考验还是服侍您的生活起居?”
井九心想这方面你比十岁与顾清差远了,说道:“我会教你帝王之术。”
阿飘怔了怔,问道:“什么?”
井九解释道:“就是教你如何做皇帝。”
所有人包括赵腊月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满是诧异与惘然。
做皇帝是件极麻烦的事,不管是人间的神皇还是下界的冥皇都极辛苦,极操心,你这个世最懒居然要教人怎么做皇帝?
井九感觉到众人眼神里的不信任,有些不解,说道:“我做过皇帝,做的还不错。”
在场的人除了阿飘都知道,他说的是在青天鉴幻境里做了几十年楚国皇帝。
在青天鉴幻境里,赵秦两国极为强势,楚人性柔,楚国能在这样的险恶环境下撑了几十年,而且过的还不错,不得不承认楚国的统治者治国有方……但那是你的功劳吗?全部靠的都是人张大学士!
尤其是卓如岁,跟着他在楚国皇宫里生活了好些年,哪里不知道那些事情,赶紧给阿飘连使眼色。
阿飘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听井九说自己做过皇帝还不错,又见卓如岁使眼色,会错了意,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赵腊月转过身去,顾清捂额,元曲低头,都有些不忍看到这个画面。
……
……
深夜时分,群星被云雾隔绝在天空的高处,庭院里一片黑暗,只能听到潺潺水声。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观看微弱的光,比如萤火虫,又比如阿飘的魂火。
井九静静看着眼前的那朵幽冷小火焰,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飘的脸色有些苍白,魂火离体对她来说不难,在体外维持一段时间也不难,但要让魂火停留在井九眼前,却让她太过紧张,于是消耗也有些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示意她把魂火收了回去,说道:“以后有时间记得提醒我给你讲讲镇魔狱里的故事。”
与冥界在镇魔狱里的时光,对他来说也是很有意思的回忆,他希望冥界能知道,然后尽可能地流传更长时间。
阿飘连连点头,又问道:“先生,帝王之术很难吗?”
“做皇帝很简单,首先便是识人,然后便是用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你不要动。”
井九看着她平静说道:“因为你是皇帝,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天下人都必须跟随,而这不合道理。”
就像当年的太平真人,一手打造梅会,开创千年太平,是举世公认的正道领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朝天大陆的君主。
井九望向夜空,挥了挥衣袖,满天云雾散开,露出灿烂的繁星。
星光照着云集镇,也照着朝天大陆的每一处,想必也正在照着那个人。
羽化成功的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
……
青天鉴幻境里的世界早已醒来。
秦国白皇帝暴毙,天下动乱不安,用了数年时间才重新太平。
齐国与赵国复国成功,秦国退回原先的疆域。
楚国的情形也差不多,只是先皇没有留下血脉,最终经由大臣与学子们共同商议,决意奉赵太后为主。
赵太后对故楚之地极为宽仁,故楚国的世家与大臣依然享有着极高的地位。
前张大学士的大公子,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位。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张大公子在这些世家大臣心中的地位极高,但他不肯搬离故地,依然留在了乡间。
他没有养望的意图,声望却越来越高,不停有人前来拜访,赵太后甚至颁下数道旨意,想请他去赵都会面。
张大公子谁都不见,也没有理会赵太后,依然带着全家人在乡下种菜。
只是现在终究不能像以前那样种菜,相邻的宅院与田地都被朝廷征收,送到了他家。
那一大片山头有了个名字叫作张园。
张大公子每天都会去旁边院子逛逛。
那里曾经是他的邻居。
院子里有口井。
张大公子每天都会背着双手,看着井底,不停自言自语:“鱼儿啊鱼儿,你究竟去哪里了呢?”
鱼没有回来,鸟来了。
一只青鸟落在枝头,看着打着赤膊、浑身干瘦的张大公子,摇了摇头。
青天鉴里的时间流速正在与青天鉴外趋同,表明越来越真实,她对此很满意,对张大公子却很不满意。
青鸟化作一道电光,划破苍穹,在世间各处巡游一番,发现海上的那些海盗居然在筹备起兵反攻赵国,很是无语,又是摇了摇头,挥翅扇动了一场飓风,把那些海盗阻了几年。
越真实的世界,越是容易陷入无趣的重复,就像变成人一样。
青鸟带着一丝倦意离开了青天鉴,落在了又一道枝头。
天空里忽然传来声音。
一只通体殷红的鸟儿落了下来,就在它的身边。
青鸟转过头去。
乌溜溜的黑眼珠。
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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