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完全打破了现场的局面。
玉笙寒缓缓扭过头, 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面像个尾巴似的弟弟。
祁念一骤然睁眼回头。
就连易承安脸上都有一丝惊讶,显然他虽在两百年前答应了墨君将这把剑交给他徒弟,却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把怎样的剑。
楚斯年、黎雁回、明然全都在这一刻看向庄不凡。
最终, 是黎雁回打破了沉默, 他用剑柄敲了敲庄不凡的肩, 看了眼在场局势, 郑重问:“这位道友, 可能确定?”
庄不凡不敢看玉笙寒, 偏过头去:“千真万确。”
祁念一冲玉笙寒低声道:“这就是你要和我做的交易?”
玉笙寒眼中氤氲着风暴, 他眼神未曾从庄不凡身上移开, 艰涩地说:“非我所愿。”
祁念一当然能看出来。
只能说玉笙寒确实惨,十七年过去,当年因为父爱而容忍了她这么久的玉华清盟主,看着她一步步成长起来, 终于是坐不住了,情愿不要这个儿子,也一定要至她于死地。
在书中, 她为了救姬玚而耽误时间,但分明也是有余力前往兵冢的, 但这一路,她遇到了无数的袭击,受了重伤。
一个重伤的她,和重伤未愈的姬玚, 根本无力参与到神剑的争夺战中, 她便被姬玚半是救半是挟持着离开无望海, 前往妖域, 并在妖域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看来, 这其中,应当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这位玉盟主的手笔。
明然终于摆脱了那柄赤红色长剑的纠缠,几乎是瞬移到庄不凡面前,厉声问:“你再说一遍。”
庄不凡咽了下口水,破罐子破摔一般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明然眯起眼睛,质疑道:“既如此,为何这话不是由玉笙寒来说?你们仙盟的少盟主就站在这里,怎会轮得到你?”
这也是很多人的疑惑。
庄不凡喉结上下滚了滚,艰难地看向玉笙寒。
心道如果不是寒哥不愿听从盟主的指示,宁愿不要这条命也要违抗一次盟主,他也不至于出来做这个恶人。如果他现在不这么做,以盟主的脾气,寒哥回去可能真的会脱半条命。
他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再说了,一把剑而已。
他眼神游移瞥向祁念一,又很快移开。
之前他也看到了,她拿出来用过的两把剑,都是当世罕见的神兵利器,这把神剑让出去又怎么了。
见庄不凡不说话,明然立刻转而看向玉笙寒:“玉笙寒,他说的可是真的?”
玉笙寒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但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不否认便是默认。
明然当即就明白了:“神剑非白,原来是这把传说中能斩天梯的剑,难怪仙盟如此重视。”
“我之前还不解,为何云野之剑出世的消息,会传得如此沸沸扬扬,原来是仙盟在背后做推手。”
战意一触即发,所有人都拔出了剑。
而先前误以为出世之剑是漏影春,争夺得最为激烈的明然,此时得知此处的剑是神剑非白时,竟是莫名地平静下来了。
明然轻笑一声,反手握住了一直在她身后蹭来蹭去的赤红长剑,就连飞红剑本身都惊得震了震。
下一刻,光芒大作,本命剑契约成。
明然竟是放弃了神剑的争夺。
“斩天梯。”明然讥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兵冢,“你们想清楚了,这把剑可不是什么宝贝。”
黎雁回看着明大小姐的背影,有些惊愕。
祁念一心中轻叹。
确实,关于神剑非白的传说,没一个是好的。
传闻它曾经有过好几个主人,无一例外,都是死于非命。
这个传言从未得到过证实,但在书中,楚斯年拿到非白之后,即便在非白从未真正认主的情况下,他也还是堕仙入魔了。
没有认主的神剑非白,终究没有能完成它斩天梯的使命。
余下几个剑修彼此对视,心下了然,只能道:“抱歉了祁道友,若是神剑非白,我们势在必得。”
言罢,齐齐拔剑。
几乎同时,不夜侯出鞘,一夕之间抗下八柄袭来的剑。
劲风裹挟着声浪,在祁念一脸上划破一道细长的口子。
旁人不知她遮眼的纱究竟是什么材质,竟是没有丝毫损伤。
虹光步乍现,祁念一闪现至八名剑修身后,手中剑顷刻间换成了沉渊,漆黑的重剑避开剑锋,横拍向八人,一瞬间竟爆发出险些将这些人身体拍断的可怕威势。
与此同时,脑海之中那个声音不断地呼唤着祁念一。
这个声音仿佛已经等待又或是寻找了她很多年,乍一相逢,对她的吸引力简直无法控制。
似乎每一声呼唤都在告诉她,快来取走我,我天生就是属于你的。
围观者甚至也有不少并非剑修的人加入了战局。
神剑或许对他们而言吸引力不大,但他们只要做到任何人抢到了神剑,都能找上仙盟,换来一个无条件的承诺。
修仙界最强大的修士联盟组织许下的无条件承诺,千金难换。
于是祁念一要面对的敌人,从八人变成了八十人甚至更多。
数百个筑基能耗死元婴。
当然也能耗死她这个金丹。
她脚踏着袭来的剑锋,反躬身在空中倒悬,身体崩成一道弯月,沉渊卷起劲风和闷响,载着可怖的威力拍向众人,带起一阵狂浪涛声。
沧浪剑第四式——惊涛拍岸。
又一个强势的浪潮拍来,祁念一抬头,看见易承安沉色的脸,还有他冷静之极的声音:“还不快去找,这有我。”
他不算高大的身躯挡在她身前,剑尖萦绕着水汽。
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沧浪剑。
时光微妙,冥冥之中,将这样一个三百年前不曾留名的沧寰修士送到她身边,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为师尊和她守了两百年的剑。
一旁,幽幽符火悄然将易承安包裹,曲微神色凛然冲她点头,她未曾说话,却用行动表明了,快去吧,我一定帮你守着他。
谢天行见状,无奈的摇头,那双格外勾人的桃花眼中还含着笑,却是笑意不减地低头,咬破了自己中指的指尖。
“以血绘阵,我可是连阵法师保命的底牌都拿出来了,小师妹啊小师妹,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他低语着,手中动作不停,以血为牵引,凌空画出一个极其罕见的阵法图。
画到最后一笔时,指尖的血迹有些干枯,收阵的最后一笔开始疯狂吸收着谢天行的灵力,他很快便脸色苍白起来。
阵法师的修习是众所周知的难,也因此让阵法师这一职业在各大职业中成为了人数最为稀少的一种,阵法师中广为传言,入阵法一途,全靠一个悟字。
显然,谢天行的悟性,是各种佼佼者。
下一秒,烟雾迅速弥漫开,将整个兵冢全都包裹住,无人可以看清任何东西。
待眼睛缓过来,众人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先前的兵冢中,而是仿佛置身于万顷桃林间,落英纷飞迷人眼,原先数以千计的魂兵,竟是完全看不见了。
就连身侧的同伴也消失了,整个桃林之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沧寰这一代最为精彩绝艳的阵法师,以血为引,竟然画出了在阵法师之中号称最难绘制的幻阵。
绘制完这个阵法,谢天行面若金纸,努力压下了喉间涌上的血腥味,他低声道:“这个阵法,就连施阵者本人都会被迷惑,小师妹,我相信你的直觉,可千万不要迷失方向了啊……”
这个幻阵的真实程度极大的证明了谢天行确实是有潜力在未来成为第一仙尊的书中男主。
若不是祁念一的天眼天生就能堪破所有迷障,她大概也会被这万顷桃林所震撼。
此刻,世界在她眼前分割成了两端。
左眼中,万顷桃花、落英缤纷,世间最是清雅柔美。
右眼中,兵冢魂兵、四散奔逃,满目仓惶萧瑟兵戈。
她平静地从一拨又一拨人身侧路过,对方完全迷失在桃林之间,无法感受到她的踪影。
谢天行绘的,竟是一个迷踪幻阵。
幻阵中,在场其他人的心声都淡了下来,少了人类的声音,魂兵的声音就变得更加清晰,而唯一她能够听清的指引,也就愈渐明晰。
当一切迷惑选项都不再是困扰时,那唯一的目标就更加一目了然。
她左右眼两端不同的景沿着她的步伐交叠,穿过茂密的桃林和悬于头顶的魂兵,她眼中的景,最终只剩下了一棵树。
一棵直入云端的树。
这棵树的树干或许需要十几人连起来才能环抱,抬头望不到云端之中的树顶,无尽的花瓣堆叠在一起,像一团柔软的粉白色棉花糖。
而那棵树干正中,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洞口周围缠绕着铁青色的藤蔓和倒刺,以及泛着枯黄和锈色的老化纹理。
洞很深也很黑,中间反射出一丝耀眼的明光。
那是一把剑。
祁念一不受控地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把剑。
像是水滴落入了平静的湖面,荡开一阵清漪,破坏了澈如明镜的剑身原本的一身清明。
她听见一声轻鸣,那是剑出鞘的声音,是她这么多年来,最爱听的声音。
还有凭空出现的男声,对她说:
“你是谁?”
……
幻阵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连施阵者本身都会被迷惑。
谢天行灵力耗尽,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他就地找了一棵树靠着坐下,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摸索着去寻找幻阵的破阵点。
每一个施阵者在绘阵时,都会设置一个破阵点,这是阵法师的基本规则,也是阵法师每一个阵法师独一无二的无声之言。
只要能够找到施阵者的心魔所在,便能打破这个阵法师所绘制的阵法。
但那又如何呢?
谢天行如此想着,席地躺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旁人看现在的他,都称赞玉树兰芝、清和风雅,就好像如沧寰之后,他所有的过往全都可以不用在意,他是如何从泥地里背着娘亲爬出来的过程,也无需在意了。
现在世人眼中,只有沧寰首徒,没有当年中洲小渔村里的谢天行了。
心魔?
谢天行轻笑一下。
沧寰首徒,不允许有心魔。
“小鬼,你再不起来去找本命灵兵,就真的要被人抢先了!”
他气海处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让谢天行又叹了口气。
哪怕如今不在幻阵之中,这个声音,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见。
“江老,本命灵兵应顺心而为,强求不得的。”话虽这么说,谢天行仍是撑着腿,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他气海中的声音是一个苍老的男声,除了声音听着苍老之外,别的方面倒是丝毫不显老态,尤其是骂起人来,那叫一个精神。
前提是被骂的对象不是他自己。
奈何江老作为一个没有躯体的游魂,附生于他体内,平日里也只能骂骂他来解闷了。
江老恨铁不成钢道:“还被人称作沧寰玉璧呢,修为屡屡被人压一头,你心里就不虚?”
谢天行沉默了下来。
知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江老也停顿了下,又语重心长地说:“小谢,你资历之高是我生平罕见,即便是灵气充盈的千年之前,你也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阵法天才,你和那丫头不一样,我虽看不透她的命途,却能看见她命数中缠绕着的黑气已经快要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你真的甘心落于这样的人之后?”
谢天行靠在树上,茫然地望着天空。
许久之后,他才说:“我不甘心落于任何人之后,与她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
“那你为何废了这么大修为布心血阵也要助她去取神剑?!”江老急了。
谢天行手遮在眼前,挡住了耀眼的阳光,他声音低喃,如同梦呓:
“我只是觉得,我们分明是战友,若因为命数这种莫须有的原因,我不帮她,这也太过卑劣了。”
江老只是长长地叹息,最后落了一句:“天真小儿啊,你与她之间的命数彼此缠绕,此消彼长,你若不杀伐果断抢占先机,便会被她远远抛下,再无回转余地,你且看吧。”
谢天行垂眸,眼中风暴氤氲,阴晴不定。
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缓缓迈步,向一个方向走去。
江老问:“你找到焚天云图了?”
谢天行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听见江老在他气海中哇啦哇啦兴奋地不停念叨:“焚天云图可是阵法师一途的开创者——封澜仙尊的本命灵兵,阵法师可用的本命灵兵种类繁多,你若能拿到梵天云图,实力定会大增,这趟无望海来的不亏……”
江老后面说了些什么,谢天行半点没听进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埋头在地上挖了多久。
正如谢天行自己所说,本命灵兵要随心而动,他跟随自己的心意走到了这里,直觉告诉他焚天云图被深埋在地下。
他需要用手,一抔一抔挖开泥土。
直到天幕甚至都出现了星光,谢天行双手全都是血,他顾不上江老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直到疲惫到恨不得就地躺下休息时,终于感觉到,指尖碰到了一方柔软的质地。
谢天行心头一动,便看见自己指尖上脏污的血不慎蹭到了云图上,又在下一秒被云图吸收不见。
以血为引,契约成。
谢天行抱着柔软滚烫的云图,埋头倒在土地里,望着无边星空,深深闭上了眼睛。
……
此处,桃花瓣似乎被什么东西碾过,落在泥里,碎裂满地。
玉笙寒踏着满地残红走来。
他腰侧挂着漏影春,这么多年以来,十分少见的,保持着安静。
想来是因为不夜侯也安静了下来。
她那边应该遇到什么事了吧。
十几年,他因为一门婚约,从备受瞩目的仙盟少盟主,沦为一个可怜的陪葬品。
剑本是利器,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枷锁。
玉笙寒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他眼底透着一丝薄蓝,便映得着双眼格外淡漠。
没有人知道,这双手,生着号称千年不遇的无上剑骨。
如果不是这门婚约,他本该是个剑修的。
如今的他,却只能佩剑但不握剑,感受着多年以来被不夜侯牵动的漏影春每一次的震动,却连感受这其中的剑意,都做不到。
但如果两个字,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遗憾。
法修的本命灵兵选择范围,就更广了,毕竟法修的主攻方式是法诀,双手就是他们最大的依仗。
他身侧漂浮着无数个魂兵之引,都是被他吸引而来的。
玉笙寒原本不打算在此次无望海之行择本命灵兵的,他原本就是为夺神剑而来,更何况,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一副魂兵的身上。
但这一刻,他改主意了。
他在此刻,突然也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本命灵兵。
挥袖屏退一众魂兵,玉笙寒漠然抚上自己左手小指的指节。
皮肉之下,是无人所知的天生剑骨的骨节。
他面无表情的硬生生折断了自己的小指,骨节染血,从皮肉之中刺穿出来。
玉笙寒捻起被折断的一截指骨,吹了吹,也没能吹掉覆盖在上面的血肉,他面不改色,脸上甚至连一分疼痛之色都无,只余满面清寂。
用这永远无法问世的天生剑骨,来做一枚骨戒,似乎是本命灵兵的不错选择。
他无法相信别人化成的魂兵,他只相信自己。
……
楚斯年身侧,剑影重重。
他身后常年背着一把黑色大剑,虽说和沉渊看着很像,但其实只是青莲剑派每年都会给弟子发的剑。
批量制作,用完凭借任务积分还能重新去领,质量也好,堪称青莲剑派上上下下一众穷神最爱用的剑。
他是和剑一起长大的。
也是和祁念一一起长大的。
他最初其实并没有想过要修道,他小时候身体很差,连跑几步都气喘吁吁的,更别提像现在一样仗剑天涯。
但后来,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小殿下,突然又一日不见了。
他无论去哪里,都找不到小殿下的踪影,宫里那些人告诉他,小殿下被仙人带走了,他便去到处寻仙人,但小孩一个,身体还不好,上哪里去寻仙人。
他不过刚摸索着走到城门口,便被家里人截了回来。
但也正是这时候,遇上了青莲剑尊。
对方喝酒喝得醉眼朦胧,伸手随意往他腕上一搭,含着酒意说:“呦,这小子天生剑骨,要不要跟着我修仙啊?”
他听到修仙,以为可以去找小殿下了,连连点头,但家里人却不同意。
奈何青莲剑尊解释,说他身体这么差,就是因为凡人的体魄无法支撑起这具千年难遇的无上剑骨,若不走修行之道,他活不了几年。
于是他就这么没头没脑的成了青莲剑尊名下的亲传弟子,那会儿他甚至尚未引气入体,更不知道自己眼前这个满脸胡茬不修边幅的人,实则是当今大陆上,仅有的五位太虚境强者之一。
他问了一个问题。
“青莲剑派离沧寰远吗?”
青莲剑尊掏掏耳朵,眯着眼睛想了会儿,自信道:“不远,一点都不远,都在东洲南边。”
去了之后楚斯年才知道,青莲剑派在东洲最西边,而沧寰临海,在东洲最东边。
青莲剑派的师兄弟们不太好意思地偷偷告诉他
——青莲剑尊,是个路痴。
但他和念念两人分开几年,却都阴差阳错的走上剑者之道,说来确实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楚斯年无比确定。
他爱剑。
但却并不像祁念一那样,眼中除了剑道再无其他,她于剑道,是一个纯字。
也不像黎雁回那般,满怀赤诚永不消减,他于剑道,是一个诚字。
自从决定要来无望海寻本命灵兵那日起,他就开始思考,他楚斯年自己的剑道是什么。
剑于他而言,又是什么。
沧浪剑是海,浪涛滚滚、亘古不断。
孤山剑是山,擎与天高,千载屹立。
那青莲剑是什么呢?
号称当世三大剑法,青莲剑对于他而言,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刚入无望海时,他都还没有答案。
同赤面狐一战时,他才隐有所感。
青莲剑自在恣意,飘逸灵动,让人觉得,眼中所见并非实际所感,是旁人看得见却永远都摸不透的剑法。
那时楚斯年望着天边令人不由心生燥意的血月,突然明白了。
是月。
明月朝朝,人生代代,无穷已。
楚斯年终于确定,这就是他要追求的剑道。
心意已定,便如同拨开云雾,寻剑,不过是片刻的事。
魂兵之中,一柄剑出现在他的面前。
楚斯年感觉似乎有一阵清风撩动他的发梢,头顶,明月依旧高悬。
但他知道,明月已经在他手中。
……
本命灵兵的立契形式各有不同,但同样的事情,在这片桃林之中,陆续发生着。
有人小心翼翼捧着手中的长针泪湿眼眶;有人艰难地抱起一个巨大的丹炉,暂时还没找到把丹炉缩小的方法;有人翻转手腕甩了甩长鞭,宛如划开夜色的一霎明光。
兵冢之外,夜色降临。
萧瑶游隐与山林间,身侧是一群还茫然不知人妖两族争端的妖兽幼崽,在她手边打着滚,争抢吃食,她含笑看着这一切,听着树林里传来的风声告诉她,兵冢中已有结果了。
慕晚手中,出现了一把此前从未见过的长刀。
刀长四尺八寸,上有九环,刀身是漂亮的亮银色,干净无瑕,只是赫然三道血槽格外夺目。
慕晚知道,这三道血槽代表朗河还有他的妻女。
晚风很寂静,她身侧再没有别人了,那个和她一样脸上有着刀疤的男人已然化作一道流光,成为了她手中刀。
慕晚说不上悲伤,只是有些怅然,她连一个像样的葬礼都给不了朗河。
但转念一想,像朗河这样的人,也不在意这些。
他如今为刀,便也算重新活过了。
天又阴沉了些,待到天幕彻底亮起的时候,就到了他们这些人要离开无望海的时间了。
慕晚把朗河一直用的他妻女所化的双刀收起来,和长刀放在了一起,也算是让他们一家人团圆了。
如今兵冢之外,只有她和萧瑶游两个人。
她们俩看着明然提着一把赤红的长剑走出来,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抱剑缓行的黎雁回。
“三个时辰过去了,兵冢里仍是只有他们两人出来,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萧瑶游抱着一只三尾狐幼崽,紧张得在对方头顶薅了一把,惹得小狐狸不满地叫了好几声。
见状,慕晚缓缓把眼神挪到一旁,被她和祁念一拴起来的熊猫妖皇身上。
姬玚感受到她的视线,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危险,抖抖身上的毛往后退了一步,又被慕晚无情地揪住了后脖颈拎起来,在他柔软的毛发上狠狠揉捏了几把。
姬玚不断挣扎,慕晚面无表情地继续撸。
她想,祁念一说的没错,这么做确实很减压。
……
巨树之前,祁念一伸出去的手僵住了。
“你是谁?”
一直在冥冥中指引她前往的男声此刻清晰无比,祁念一确定,就是这把剑发出来的声音。
她心头跳了跳,紧张了起来。
这把剑……会说话?
思及至此,便又听见面前的这把剑又开始说话了:“你为何来此?”
祁念一深吸一口气。
这把剑真的会说话。
会说话的剑代表什么?
祁念一不敢往下深想,她安慰自己,还不确定的事情,先不要高兴太早,万一不是剑灵呢。
于是,她清清嗓子,郑重道:“我为你而来。”
这次,面前的剑缓缓吐出一句:“哦?真的吗?我不信。”
祁念一语气便又诚恳了些,她一字一句,仿佛面前的剑是她此生挚爱一般,认真地说:“千真万确,我是来取你的。”
“娶、娶我?”剑大惊失色。
这下,剑沉默了很久,久到祁念一以为他要装死不说话并且开始思考要不要夺剑了直接离开时,才听见剑轻咳了一声:“这……这不好吧,小娘子尚且年轻。”
祁念一眼睛都亮了些。
她暗自思忖,不愧是传说中的神剑,说话做事果然非常有效率,这就已经开始进入下一阶段的讨论了。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要取剑,而且是本命剑,对她来说也就是正宫皇后了,确实应当拿出些诚意来,于是她说:“不算小了,我刚满十八,我家那边,许多和我年纪相同的小娘子,都已经议亲了,我们修行之人不计较年岁,不然我这都算晚了。”
她说完,试探着问:“我这个年纪,你意下如何?”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剑开始发烫,隐约的热意连她都感受到了,没等她搞清楚原因,剑又道:“小娘子这般行事,家中长辈可允许?”
祁念一立刻道:“当然允许了,就是师尊令我来取你的,这件事我整个师门都知道。”
剑又诡异的沉默片刻,似乎被这荒谬的事情惊到说不出话。
见它沉默,祁念一想了想,觉得只怕是自己诚意还不够,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神剑,她如今仅仅金丹境,对方怕是会觉得这个剑主实力太弱,不愿同她立契。
她站在原地,开始数起自己的身家来历。
“我姓祁,名念一,中洲人士,家中有点小财,也算有些名望,因此我手头还算宽裕,若跟了我,你不必担心物质条件。”
祁念一说完,又开始反思初次见面说这些是不是显得太俗气,神剑会不喜欢,又迅速说:
“我是沧寰弟子,师门在陨星峰,上面有三个师兄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师尊,修行十四载,学剑十四载,无一日间断,如今沧浪剑五式已学成四式,修为金丹境中期,在东洲也算是还不错的天赋。”
她目含期待地看着这把剑,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对方,她问:“所以……你能否现身一见?”
她问这话也不过是试探,试探神剑究竟是否拥有真正的剑灵。
毕竟她从未见过拥有剑灵的剑,对于剑灵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形式,她也并不是特别清楚。
只是猜测,这样仅能说话,会思考的,便算是这把剑的剑灵,还是说……对方是有灵体存在的,只是尚未露面?
刚想到这,她便听到了头顶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我剑长三尺七寸,于这无望海中已有三百年,无亲无友,无过往也无未来,我是一把被诅咒的剑,我的历任剑主全都死于非命,即便如此,你也要娶我?”
祁念一怔然看着空中半透明的身影,久久不能言语。
她十八年的生命力,见过美景珍宝无数,但没有一种,能敌此刻一眼。
面前的男人一席玄色宽袍,衣袂上闪烁着点点星芒,整个宽袍如同一片星幕,他这件外衣,竟是由千金不换的星尘纱所制成。男人黑发半束,瞳色相比寻常人更黑,对视时便如同撞入夜色之中,让人难以抽离。
他眉眼掀开,便见山海。
他声如流泉撞冷石,又自带一种很轻的、让人难以分辨的沙哑,这声只有细听才会明显,那是一种低吟般婉转的磁性。
祁念一眼神就像定格了一般,没有离开过。
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的气质非常神奇,他眉眼分明是冷的,眼风袭来,便如惊涛,但他因无奈而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薄唇噙着的笑,让他身上混杂着凛冽、温雅、和一种奇异的如同山岳海浪一般的沉稳和包容。
祁念一盯着他,喃喃道:“你们剑灵也穿衣服的吗……”
非白耳根悄悄爬上红色,他脸上的无奈更明显了些:“那你还想看什么样的?”
祁念一立刻清醒过来,无比坚定地说:“你怎样我都喜欢。”
这句话绝对的发自内心绝不掺假。
这可是剑灵啊。
天下独一无二的剑灵。
祁念一笑了起来,问他:“考虑好了吗,要不要跟我走?我很好,对我的剑也很好,成为我的剑,是一件不错的事。”
非白垂眸,仔细看着眼前的少女剑修。
她个子不高,身姿却格外挺拔,像极了一株修竹,蒙住了眼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他却感受得到,她此刻的真诚和坦荡,以及独属于少年人的那一份热烈。
于是他说:“我说自己被诅咒,并不是吓你的,是真的。”
祁念一也说:“我说自己来取你,也是真的。”
最后,非白凛冽的眉眼柔软下来,他似乎在笑。
“这样看来,我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
祁念一也笑了下:“但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的。”
说话间,她右手握在了剑柄之上。
非白虽是传说中的神剑,但仅从外观看上去,比起其他云野所铸的剑,倒是要显得普通不少,又或者说是正常不少。
这就是一把看上去同其他所有剑材质都相同的铁剑,只是剑身上的花纹如同水纹,镌刻着一些祁念一看不明白的符文。
但在触手的这一瞬间,她感觉,这把剑像是活着的,是温热的。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非白的震动重合了起来。
这是一把有生命的剑。
祁念一深吸一口气,缓缓拔出剑。
非白飘在她前方,凛寒的眼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
长剑离开巨树的那一刻,倏然雷动。
原本就夜色已深,此刻却在突然间,仿佛天幕之上又添了一笔暗沉。
整个大陆在这一瞬间同时雷云密布,惊雷之声响彻天穹,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极暗之中。
只有祁念一和她手中的剑是有光亮的。
祁念一感觉自己心跳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快,应和了手中尘封数百年的长剑,终于能够得见天光的兴奋。
她抬眸看向非白,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天命书中,楚斯年拿到了神剑,却终身没能让神剑认主。
神剑的意志,自然也是剑灵的意志。
并不是楚斯年无法让神剑认主,是剑灵不愿认主。
她无声望向非白深色的曈眸,想要问他,她要如何他才愿意认主。
没想到非白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眼神说不出的认真。
然后冲她笑了笑,飘向她手中的长剑,身影便这样消失在了空中。
祁念一感受着手心滚烫的热度,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
非白竟然,毫无反抗地认主了,即便是普通的灵剑都不会这么快这么顺利。
就在此刻,兵冢之外,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
祁念一回身望去,见到了隐约的鬼火幽幽。
她还未迈步,便听见脑海中,出现了流泉似的声音。
“去吧,你我共同的开锋之战。”
……
全大陆都陷入极暗后,又转瞬恢复了正常,有行者在惊恐过后不解究竟刚才发生了什么。
沧寰,明镜峰。
生着一张娃娃脸的掌门手中的棋子停顿在了棋盘上,只差一厘便能落下。
但灵虚子终究没有放下那枚棋子,白子在他指尖转了一圈,最后被他轻轻一丢,扔下了沧寰背后的万丈悬崖之中,再无踪影。
灵虚子拢袖站在悬崖边,望向和明镜峰并立的陨星峰的方向。
他轻叹了声:“师兄啊,希望你的决定是对的。”
中洲,仙道联盟。
玉华清背着手,望着极深的夜色,脸色也如同夜色一样难看。
天机子已经离开,但天机子此番前来的目的,却让他无法释怀。
那个孩子,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神剑之主又如何,他不允许计划有变。
西洲,明家。
明家那位在后院闭关几十载未曾露面的老太爷,此刻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盘腿坐在石床上,皱纹遍布的脸发着灰,和一身粗陋的灰衣融入了这灰黑的陋室之中,宛若一个沉默的雕像。
片刻后,他在石床上连敲三下,不一会儿便进来一个明家家仆。
明老太爷垂着眼,漠然道:“该叫洛儿出关了。”
孤山,万仞峰。
孤山道人手指在自己的长眉上轻点几下,片刻后,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看着方向,正去往深渊。
青莲剑派,朗月峰。
青莲剑尊从满地的酒坛中清醒过来,轻笑了声。
“就知道这小混蛋拿不到神剑。”
他言罢,又灌了一口酒,沉默片刻,舒了口气。
“罢了,他拿了也无用。”
……
兵冢之中,谢天行手忙脚乱地收起焚天云图,还没有研究透云图的用法,巨响之后,鬼火在一瞬间蔓延开了。
此刻所有人都在阵中,幻阵仅由谢天行一人维持,本就难以持久,如今在踏云貔貅的全力冲撞之下,再也无力维系。
阵眼破,阵法灭。
被幻阵迷惑的所有人都如梦初醒,有些人看着自己在这段时间一时脑热便择定的本命灵兵,有些懊恼,还没来得及对谢天行怒目相向,踏云貔貅的怒吼声就已经把他们掀翻。
谢天行气海中灵力尽数被焚天云图吸收走,这一刻经是抽不出任何灵力来应对,他眼睁睁看着貔貅的巨口朝自己猛冲而来,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要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银光撕裂黑夜,剑意如同白昼。
当空一剑飞来,正中踏云貔貅的左眼。
祁念一随后赶来,长剑在刺穿貔貅的左眼后,在空中飞了一个来回,又回到了祁念一手中。
非白飘在她身后,双手拢在袖子里,看见这一幕,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原来是那个貔貅。”
他面露嫌弃:“也不知它有些什么爱好,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那扔,臭死了。还特别喜欢哭,没事就被撵得到处乱窜,扰人清梦。”
祁念一回神,潮平岸阔横拍向踏云貔貅。
沉寂数百年的神剑,终是饮血开锋,朝世人挥出了最夺目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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