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潍水入海口的盐场,这是秦始皇第一次见到海,带着海草腥味的风吹拂他的须发,放目望去,青蓝色的汪洋占据了视野大半,洪波涌起,仿佛日月星辰尽出其中,初见此景,只觉得蔚为壮观,一扫胸中块垒!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久久停留在海面,很快,秦始皇就被海滩上那些阡陌相连,一块块被分割如田的盐场吸引过去了。
“说说罢。”秦始皇看向黑夫,指着这些盐田“这是怎么回事?”
黑夫禀道“臣奉陛下之命,整治胶东盐政,发现胶东产盐,竟不如田齐时一半!其原因有二。”
他开始一条条指出那些问题“一是海寇袭扰,使得海滨不宁,盐场工匠隶臣离散,规模大不如前。”
“二是齐人近千年来不断煮海制盐,使得沿海柴木耗尽,需得从更远的丘陵运柴木过来,成本奇高……”
黑夫说的没错,这年头的海盐,基本都是靠煎煮得来的,据说最早发明此事的人叫“夙沙氏”,乃是一个莱夷君长。
就黑夫脑补,夙沙氏应该是个吃货,在海边用陶罐煮蛤螺时,不小心将水熬干,结果却在罐底,得到了一层结晶海盐,伸手一尝,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当地人祭拜他为“盐宗”,成了咸党的至高神。
黑夫依然记得,几个月前,他在平定夜邑田氏之乱后,第一次来到海边盐场见到的情形有沟渠将潮汐时的海水引入挖好的大池中,隶臣妾们挑着木桶,将海水一桶桶挑到煎卤灶房,里面有埋地的两排炉灶,灶上架着陶釜,不断有人将木柴运来,日夜不息地烧火煮海,整个海边都冒着滚滚浓烟……
方法和熬糖差不多,先在大釜里煮得高浓度卤水,再转移到小釜中,最后得到白色半球体,这就是煎好的锅盐,再敲碎打散,就成了散卖的海盐。
煮盐的黄金时段,是每年十月至一月间,这段时期是农闲,几乎全齐地海滨的百姓,都会被发动起来,伐薪挑水,煮海为盐,三个月,便能得盐三万六千钟!
这个数字,到田齐时翻了三倍,每年产十万钟,胶东的产量大概是五万,但价格却越来越贵,因为消耗的木材实在太多。
黑夫继续道“盐乃官营,除去本钱,再课以重税,于是产出的官盐之价,贵若糖蜜!”
南郡的红糖,如今仍然算奢侈品,这比喻,足见海盐之贵了。当然,之所以这么贵,朝廷沉重的盐税是要背锅的,同样的方法,私盐价格却是官盐的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老百姓又不傻,肯定是宁可偷偷买私盐了。
成本日益提高,销路也被私盐挤兑,胶东官盐扩大再生产自然成了空谈,这也是胶东产官盐越来越不景气的原因。
秦始皇颔首,黑夫的分析切中时弊,不仅胶东,其余近海各郡,多多少少也有这样的问题,秦朝的盐铁官营制度,在这些地方撞了一头包。
黑夫给出的解决方案有两个,其一是加大对海寇、私盐的打击;其二,便是降低官盐的成本,使它价格稍降些,方能有利可图。
“于是臣便想到北地郡花马池制盐的法子,不必煎煮,直接以阳光与风吹晒而得……”
在黑夫想象中,盐本就是溶于水的,海水一干,不就析出一层层的盐了么?这便是后世广泛使用的晒盐法。
但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古人又不是傻子,岂会放着简单易行的晒盐法不用,却用煮成1钟盐,约耗木柴400斤的煮盐法呢?
黑夫经过实地考察,询问工匠后,才知道,原来海盐用煮,实在是逼不得已。海水的盐度,远不如安邑盐池、花马池的卤水,晒盐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且农闲的冬天太阳强度低,无法实行。
打听之后,他发现,其实胶东一些盐场,因为海边木材日益吃紧的缘故,已经采用半晒半煮了效仿巴蜀的井盐,秋后先将卤水储存晒上一道,增加浓度,入冬再进行煎煮,以此减少燃料,降低成本。
但要全程指望太阳?海边天气变化无常,也许就在卤水已浓,大功即将告成时,天上忽然下了场雨,那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黑夫需要找到最有效也最快速的法子,来开创晒盐法,他前世学的不是理工,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于是便一张告示,将专门研究阴阳变化,天天跟丹砂等物打交道,提纯露水,炼制丹丸,搞物理化学实验的方士骗来。但却将大多数人,提溜到海滨,让他们和工匠一起想办法。
方士们顿时傻了眼,本想为皇帝求“长生不老之道”,如今却与低贱的匠人隶臣为伍,整天和海水泥沙打交道,当然不高兴了,但随着几个抗议者被黑夫以不遵命为由拘了起来,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做事。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经过几个月钻研,方士和工匠们,还真想出了个好办法!
“陛下,请这边走。”
黑夫在前引路,将秦始皇往海边的盐田深处带去,他们最先靠近的,是一个个坑洼,但却不是用来晒盐的,而是制泥的……
这些在海滩上挖的坑,此时正蓄满了上次涨潮留下的海水,一群隶臣妾光着脚站在田中,用带齿的木耙纵横交错地耙地,将海水与泥沙混合,使之在太阳暴晒下,变成了板结的块状物,再一块块送去后方。
黑夫道“这是制盐第一步。”
群臣不明所以,因为看上去,那些板结得黑乎乎的泥块,与白花花的盐有何关系?
黑夫接下来又将他们引到了数条平行的沟渠处,指着道“这是姜齐时就已修筑的,历经数百年,为的是利用海潮,使海水经沟渠灌入蓄水塘,好方便取水煎煮。”
一行人顺着沟渠,走到巨大的积水塘边前,这里的海水被分到较浅的盐池里,经过数日太阳暴晒,水位略有降低。
“这是制盐第二步。”
每个盐池边,都架着一个畜力水车,蒙着眼睛的驴子在持续转圈,带动水车,源源不断将塘内海水提取,传到一下一站滤池。
滤池形制酷似梯田,每一层出水口设有数层竹席,由固定的竹筐所承,还垫着竹片和茅草,含有大量盐分的硬泥板被放置在中间。从蓄水塘处引过来的海水进入滤池后,从高往低流,进入下一层前,先通过水位差被过滤了一道,然后接连往复,一直滤上五六道才罢休,整个时间,短则一日,长则两日。
黑夫说,这个过程是反复而漫长的,但过滤一天到两天后,在最下层的滤池,竟能得到浓度较高的卤水!要知道,只靠风吹日晒的话,这个过程需要十数日才行!
“且慢,大上造说这海水,被滤了几道后,越来越咸了?”
随行的五大夫子婴越听越迷糊,这与他所知的常识相悖啊,秦子弟非有功不得属籍,子婴虽是长安君成蹻之子,但他父亲早年叛国,子婴出身其实很尴尬,也是在军中立了些功劳,才被卓拔为五大夫。他常见士卒喝生水,但喜欢用麻布滤一道,让它看上去清一些。
子婴知道,越是浑浊的水,滤过之后就越清,在他想来,味道也应该更淡才对。为何在这滤池处,随着位置越往下,滤了许多道后,水越来越清,味道却反而变咸了呢?
“胶东郡守所言没错,的确是越来越咸了。”
张苍先前和黑夫过来查看时也不信,但喝了一口最上层和最底层滤池里的水后,两相对比,前者只是普通的咸涩,后者却差点将他齁死,于是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他也想过缘由,似有所悟,但黑夫请张苍切勿声张,在这里,他还想给方士挖个小坑呢……
面对这个问题,群臣面面相觑,皇帝也心有疑虑。
黑夫却一笑“不奇,何以称之为奇方妙术?”
随即,他看向了队伍末尾跟着的卢生、韩终二人,说道
“此法是胶东方士集思广益想出来的,我也不明白其缘由,大概有阴阳五行变化的玄妙?素问韩终先生善化物,不如便请先生为吾等解惑,何如?”
……
ps:我尽力了,但查了一晚上资料,最后只写出了一章,慢得想哭。第二章大概要一点半才写得好,等得了的,就和我一起熬吧。
这晒盐的方法和现代不太一样,用的是解池、海南那边的五步古法,似乎更有参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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