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河是第一次进陈钰家中,之前因为自己打了他,老人一直记仇,不放他入门。
第一次进陈府,李长河有些惊讶,虽和王府是邻居,但一墙之隔,却比王府简陋太多,墙角有杂草,屋舍门窗橱柜,已成日久年深的暗黑色,隐约还能见一些当初红漆。
府中下人也不多,来来往往见到的不超十个。
到正厅落座之后,一个四五十岁的侍女送来茶水,陈府喝的居然也是清茶。
陈钰在正座,忧心忡忡:“这次陛下只怕是下定决心了,今晚一论,无论如何老朽都是赢不了的。”
说着他又自嘲笑起来:“没想老朽交游广阔,致学一生,门生百千,遍布天下;可人到垂暮,最后居然只能与王爷这样的浪荡子交心,哈哈哈就,天意弄人啊…”
李长河脸黑了,这tm是夸我还是损我?
陈钰自顾自接着问他:“王爷以为什么是圣人之说?”
李长河想了想,老实回答他:“韩非子曾说过,初孔子一死,其门生便分为八派,每派各执一词,都说自己才是孔圣真传,他们谁是对的?谁也不知道。
一代人之后圣人之说便不清不楚,何况如今已经过去一千多年,圣人之说谁能还原呢?现在许多人不过是以圣人为自己佐证标榜,糊弄世人罢了,与时俱进,开拓创新,才是出路。”
陈钰听了一愣,随即感慨:“世子果然聪慧过人,自有建树啊。”
“是啊,圣人之说早不可寻,不过却免不了为人利用。”陈钰老先生也摇摇头,然后叹气:“曾经楚国有一家人,家中父亲偷了邻居的羊,儿子便去举报,官员便抓了儿子的父亲。
孔夫子听闻之后便夸奖楚国官员执法严明,又骂那儿子不为父亲隐瞒。世人皆不解,儿子大义灭亲,何错只有?也有人刻意为夫子辩护,可却无人想过,人之为人,尽在其中啊…”
李长河听了老人的话一阵嘘唏。
他甚至感受得更深,因为他从后世而来,那史书中压抑人性的时代他也知道。
最初的儒学是什么样的呢?
直白的说就是人性之学,孔子的学说出发点便是爱。
父子,兄弟,朋友之间的爱,一些细枝末节有时代局限,比如没有强调夫妻之爱,显然有对女性的歧视。
但孔子思想本身却是十分人性的,因为他出发点就是人性中的美好情感。
所以孔子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意思就是父亲应该为儿子隐瞒过错,儿子应该为父亲隐瞒过错,这必会让很多人难以理解,也是封建王朝最怕的。
若爱父母兄弟为最大,世人就以家为中心,谁还为皇帝卖命?谁还为皇帝打仗?
可到后世二十一世纪,这反而成为法制国家推崇的,比如说美、日、德、法等国家的法律中都有免征特权,如果一个人犯罪,他的近亲属有权不出庭作证,即有权保持沉默。
或许有少数收“忠义”思想影响的人难以理解,为什么?不是该毫不犹豫大义灭亲吗?大义面前,什么亲人情,什么父子情,理所应当要为“大义”让路!
因为这是在保护人性,保护人性中最脆弱的东西,后世的法制是公民约法,是为保护每一个公民而设立的。
孔子的儒学就是从人性出发的,所以他才会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人性中最柔软,最基础的关系应该得到保护,人性比国家规矩更加重要!
正因为这种人本思想,宋朝之前的众多儒家王朝,统一时也好,纷乱时也好,对人的束缚和压抑远远没那么严重。
中华文化在这些时期也呈现出雄浑,外放,绚丽的姿态。
到宋儒理学之后,一些人硬生生将从人性出发的儒学,变成禁锢人性,反人性的儒教。
说着反人性的话,还以孔子的“克己复礼”来说事,要是先秦儒家大师知道,只怕都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理学,作为一种糅合道、佛、儒的特殊学派,确实有真知灼见之辈,但也有许多最终成了犬儒,提出帝王用于束缚人们的“忠义”思想。
存天理,灭人欲,天理至善,人欲至恶,没有中间地带!
人们疑惑,不要人欲了,那什么是天理?
百姓自然不知道,于是有人站出来告诉世人,天理就是忠义。忠在义前,为了忠,人性可以不要,正义可以不要…
从那一刻起,悲剧也就开始了。
…
从陈钰家中出来,李长河心情沉重了几分。
陈钰老先生说他会据理力争,他死也不同意孟知叶,程禁等人所言,但他也直言说知道是皇帝希望如此的…
李长河终于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要请求自己照看家小,只怕他早有打算,也就早察觉出其中端倪。
鲁迅先生说过,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有为民请命的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
是的,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坚持心中的正义,而不是那套束缚人的“忠义”。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正义,所以会有各种各样的人,产生绚丽多彩的事,汇聚五彩缤纷的世界,那就是孟子说的浩然正气,天地正义,而不是什么狗屁忠义!
李长河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除了敬重,他无以言表,也无法帮忙,陈钰就是那舍身求法之人。
他明知孟知叶,程禁之言就是皇帝想要的,也要据理力争。
今晚朝堂,本就是一场不公正的辩论,结局也早已注定…
李长河劝解过他先不要和皇帝争,那赢不了,他们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陈钰老人只是笑着摇头答应:“这便是老朽与王爷不同之处,有你在,吾可死矣,总要有人为正义舍命,有人为明日筹谋。
为天下之明日筹谋,老朽不如王爷;舍命唤天下正义,王爷不及老朽…”
他说得从容,却让人听得心惊。
…
正午,小院中众多女孩笑靥如花,秋儿、月儿、阿娇、诗语都在,可他却心情格外沉重。
之后他又去了一趟陈府,被拒之门外,门房出来低声回应:“老爷让我转达,‘王爷与老朽各安天命吧。’”
天命啊…
李长河惆怅一笑,所谓大儒,大概如此…
先秦百家之中,道家说天地,墨家重鬼神,儒家讲天命。
儒家天命背后,更多的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凉…
孔子周游列国,困于陈蔡之间,有信道的人嘲笑他做这么多有什么用,到头来天下依旧纷纷乱乱,礼坏乐崩,天下岂是他能救的。
孔子听完叹气自嘲,说他知道没用,可若天下安宁,他也不愿出来奔波。
孔子奔波一生,试图用仁爱唤醒世人,结束纷争。可人性远比他想的要复杂丑恶,只有爱根本不够,所以他注定失败,也只能用天命来安慰自己,同时继续着那明知不可能成功的奔波。
这点,陈钰倒和孔子很像。
虽陈钰是儒学大家,却很少说圣贤之话,而事到如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看起来又和当初的孔子多么相像。
倒是那些满嘴圣人之言的人,却往往只会巴结上位者,而不顾天下人。
李长河苦笑摇头,他无能力为。
整个下午,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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