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时文修进入书房里时,总觉得今日这里的氛围比以往来得压抑肃穆。
她随张总管近前请安时,余光不期瞥见那主子爷竟没端坐那处理公务,而是立在案后挥毫泼墨,低头全神贯注的写着字。
“去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找来。”
他头也不抬的吩咐。
时文修应了声,赶忙回身去书架前翻找。好在这些书都是她一手整理的,这本心经当时放置在何处她还稍稍有些印象,不过稍会,就将书给从书架上拿了下来。
但找到后她没着急将书拿过去,而是迅速背过身借着书架的遮掩,悄摸的将书给翻开,一目十行的疾速扫过。这回要念的可是本新书,万一有她不认识的字咋办?待会要念不好,指不定得挨罚的,没听那张总管说嘛,今个那主子爷心情可不好,伺候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的文字并不多,大概也就三百多字。可就这区区三百多字里,她竟有有两个字不认得。
她脸色一变反射性的朝另一侧的书架看去。若说她现在过去翻找《类篇》《字汇》等书籍查阅,不知来不来得及?
张总管就这么眼瞅着她背对着主子爷的方向将那心经翻了个遍,而后又蠢蠢欲动的挪着身子想往旁侧的书架去,简直都想替她捏把汗。
他都想劈开她脑袋瓜看看,里头究竟想的什么。
她难道真觉得将小身子一背,主子爷就真瞧不见她在背对着做什么小动作?
“过来。”禹王收了最后一笔,沉声吩咐。
时文修就嗖的下将刚伸出去拿《字汇》的手收回。
呼口气缓缓心虚的情绪,她捧着那本心经,有些紧张的重新来到了案前。
禹王搁下笔,抽起正铺桌案的那副写好的字,往旁边随手扔过。
“烧掉。”
话音刚落,一旁的张总管赶忙上前捡过,捧着那副字躬身退后数步,方转身疾走至房门口,低声吩咐下人搬火盆过来。
因刚案上的字被抽走的太快,时文修没瞧见那几个字的全貌,只最前头那秉节二字打她眼前一闪即逝。虽字未太看的清楚,但也不难看出那副字力透纸背,铁画银钩,显然是那执笔人的笔锋遒劲有力相当了得。
此刻她竟也有闲心为这幅字可惜,觉得与其烧掉,还不如挂她那小破屋里当个摆设。
禹王伸展了双臂松了下筋骨,拿过身旁下人递来的温茶饮过一口后,冷不丁问她:“哪个字不认得?”
时文修刹那回了神。
几乎是问话声刚落,她就精神一震的翻开了心经,麻利找到有生僻字的那页,将【罣】还有【耨】指给他看。还微抬着脸看向他,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禹王喝茶的动作一顿,避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目光扫向她指尖指向的那字。
“《说文解字》里没有?”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顿让她觉得压力罩顶,好似回到了中学时期,每每考完试后,接受来自语文老师的灵魂拷问般。
“《说文解字》我回去有看的……”她的声儿不自觉的小了点,咽咽嗓儿:“只是暂且还没看到这两字。那个,主子爷,我保证,日后会加倍努力学习,争取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禹王抬起茶碗将里面剩余茶汤饮荆
“罣同挂,可译词无牵无罣。耨,多指农具。”
她在心里迅速默念两遍字音,终于得以记下后,轻松之余抿抿唇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谢谢主子爷。”
禹王放下茶碗,重新拿起笔搁上的笔,饱蘸浓墨后,提笔落上案上铺就的一整张洁白宣纸上。
“念。”
时文修挺了挺脊背,打起精神后,遂从右至左清声念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从来寂静冷清的书房,这一刻倒仿佛注入了别样的生机来。萦绕在梁上的声音盈盈绕绕,清婉动听,饱蘸浓墨的笔尖笔走龙蛇,宛如行云流水。光束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落在案上,铺在他们的身上,竟让人莫名有种暖融融的错觉。
张总管余光瞥见这样莫名温馨的一幕来,微微一怔,竟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一刻,他突然就想起了马英范的话来。
摇摇头甩开脑中的那些想法,他指挥着人点火,继续烧着手里的这副字。
中午的时候,时文修随着那主子爷从书房直接到了正殿。依旧是他用饭的时候,她开始念那《清思赋》,等念完后就悄声退出正殿,而后照例拿着张总管给她备的食盒回到明武堂。
她离开后,那正殿大堂里的禹王就搁了筷。
张总管躬身近前。
“近期她行迹可有异常?”
“回主子爷的话,并未发现她的不妥之处。”
禹王见他面露些迟疑,顿时冷了声:“有话就说。”
“是。”张总管又躬低了几分背,不再迟疑,将之前他从其他护卫那里听到的话、以及今个她与他说的那些话,近乎不漏一字的转述给他主子爷听。
他将话复述完后,正殿里有小短时间的寂静。
禹王拿过桌上的绢帕擦了手,睫压住眼,声音不辨喜怒:“你觉得她没有问题?”
“奴才断不敢妄下论断。只是据奴才这段时日观察来看,她对主子爷的推崇不似作伪,每每谈起您来她都两眸熠熠生光,对您真似仰慕的紧。奴才也只是猜测,也说不准,或许她当日是真撞坏了脑袋。”
“张宝,你跟了本王多少年了?”
“奴才是景和三十年跟的您,至今有十五年了。”
“一晃都十五年了。”禹王叹息,素来冷峻的神色倒有些复杂的感慨,“你随本王开府出宫的日子,也有五年了。应是这五年来你顺风顺水惯了,也就忘了当初宫里的那十年里,都历经多少阴暗诡谲,见过多少魑魅魍魉。”
张总管浑身陡然僵紧,慌忙跪下请罪。
“你起罢。张宝,你要记得,收起你不该有的同情心。她是老九派来的细作,这点毋庸置疑。”
“主子爷放心,奴才晓得了。”
禹王放下手里绢帕,“还有一事,从即日起,府里上上下下你要再严格排查,各方的钉子该拔的拔,该杀的杀,不必再有顾忌。府中要外松内紧,各部管事你要敲打一番,令其严格管教下人,不得出任何岔子。”
在张总管的心惊肉跳中,禹王的声音渐渐寒凉:“若无意外,朝廷今年应该要对外用兵了。”
张总管的心不受控制的乱跳,不是因为朝廷对外用兵,而是因为他们主子爷未尽的话。朝廷对外用兵,而主子爷却提前将府里上上下下的安排,这难道是……
“此番出征,父皇可能会让本王前去监军。”
张总管骇吸口气。
禹王深眸冰寒。自打他奉旨收国债那日,他就隐约猜到父皇欲对外用兵的意图,不少朝中有心人应也猜得到,譬如那最受父皇信任的唐郡公。自古监军一职,非圣上信任之人不可担任,若无意外,此行监军之职,非那唐郡公莫属。
可就是这般不巧,就在昨日,唐郡公骑马不慎摔断了腿。若说这其中没有宁王穿插其中作梗的影子,他是百万的不信的。要知这唐郡公当年,可是欠了曹家不小的人情。
唐郡公上不得战场,这两日父皇在朝中,就几番言语试探,多少流露出几分欲让他代替其监军的意思。
若是其他人能得圣上如此信任重用,定会感激涕零,可他不同,他是当朝皇子,是储位的竞争者之一。
自古以来,只有太子监国,还未有过太子监军的。
若此番真的定他监军,那只怕在朝臣眼中,他禹王就失去了储位之争的机会。
禹王闭了眼,遮住其中的寒芒。
片刻后他睁了眼抚案起身,看了眼那心慌意乱的张总管,“慌什么,就算本王前去监军,这禹王府的天,也塌不下来。”
张总管忙告罪:“奴才知错了。”
他焉能不慌埃朝廷这一仗谁知能打多少年,万一圣上真点了他们主子爷去监军,这一去就是数年,战场上刀剑无眼,群龙无首的禹王府也定是危机四伏,他作为府上的大总管,只怕从此要日夜提着心,再难睡个安稳觉了。
“交代给你的事,你可以现在去办了。”
“是,主子爷。”
张总管缓缓神。当务之急不是乱想些没用的,而是抓紧时间去严加整顿府里上下,以让主子爷没了后顾之忧。
“对了主子爷,那她……可要现在处置?”
空气中沉寂少许后,传来他主子爷冷淡的声音:“先留着,日后再议。”
夜里,独自一人坐在破败小床上的时文修,这才敢将那捂了一天的刺绣香囊拿出来,颤巍巍的将其打开。
里头是二十颗金瓜子。
倒出金瓜子后,她又紧张的使劲往外倒了倒,还扒着香囊里里外外检查个遍,直待确认没有什么纸条什么的,方一下子松了紧绷的肩,劫后余生的吐着气儿朝后仰倒。
天呐,吓死她了。
天知道,她简直要怕死了,唯恐那宫里头的娘娘给她传信,让她即日回宫当差。她都不敢想象,万一事情真要这么发展,她该怎么办?是去,还不去?只怕不去是不可能的,那时再不愿意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宫了。
想象了下回宫当差,可能会被打一丈红、会被拿针猛扎全身的凄惨场景,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想给那位娘娘磕头求饶,求她日后万万不要再想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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